“一群懒鬼,惯会偷懒,还不快往第五作坊送去矿料,要是耽误工事,老子挨训你们也别想过好日子!”
监工挥舞鞭子,一路骂骂咧咧,驱赶这些干重体力活的刑徒,他口中说的是云越语。一个越人监工,扬起鞭子欺凌比他不幸的族人。
哪有什么好日子,已经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还能滑落向哪去!
刑徒中有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人默默忍受,越潜清楚在沉默之中,是长年累月积压的怒火,当怒火点燃时,必将吞噬一切。
昭灵跨过一座木桥,来到溪南,他前来溪南时,越潜正好被监工赶往溪北,两人没有碰面。
前方便是一处烧炭场,烟雾越发浓烈,熏得人都要睁不开眼睛,卫平劝道:“公子请回去吧,每座作坊都差不多,这一路也走了五六处。”
“咳咳。”
昭灵发出一阵咳嗽声,他望向浓烟的来源——一口烧炭的大土炉,土炉旁有几个干活的刑徒,其中还有个矮小的刑徒,是个幼年的孩子。
昭灵唤道:“郑信。”
对方立即上前来,毕恭毕敬听候差遣。
昭灵问:“冶炼场未成丁的孩子有多少?”
郑信擦了把脸,浓烟熏得他落泪,回道:“未有统计,不多就二三十个吧。”
一路走来,昭灵看见的就有十多个孩子,未看见的肯定不少。
昭灵收起丝帕,抬起头,朗声道:“冶炼场如此恶劣,我等皆是大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幼孩。即日起,将未成丁的刑徒送往织坊,将年过六十五岁的老者释放。”
早料到公子灵这一圈走下来,会有指示,郑信应道:“是!”
织坊都是女刑徒,小孩有人照顾,干的也都是轻活,而且至少不用在毒雾弥漫的冶炼场受煎熬。
“本不该有刑徒,这是弊政,日后必须废除。这些人,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罪过,不该遭受这样的刑罚。”昭灵背着手,喃喃自语。他远眺西面,烟雾迷眼,望不见那座开着紫花的紫铜山,紫铜山上有刑徒七千余人。
卫平默然,郑信错愕。
昭灵道:“回去吧。”
冶炼场的情况,他已经都了解了,从郑信的讲述中,从亲眼所见中。
公子灵终于肯离开冶炼场了,郑信舒口气,这一趟走下来,他喉咙疼,眼睛流泪,很不舒服。
一行人拥簇一名十分年轻的融国贵族离去,等这些人走远,待在烧炭场里的彭震才出声:“怪哉,这人到底是谁?”
这个融国贵族,看起来也就弱冠年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连孟阳城的管理者郑信在他面前,都谦卑地像名仆役。
阿宝问:“彭叔,那个穿漂亮衣服的大官说什么呢?”
昭灵说得是融语,阿宝只听得懂云越语。
彭震拍拍阿宝的头,回道:“小娃娃,你以后得去织坊了。”
“啊?我不要去织坊。”阿宝很吃惊,他没去过织坊,不认识里边的人。
他的阿爹殁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就认识冶炼场的几个叔叔。
彭震笑道:“织坊好啊,没有毒烟害人,还有一群温和的姑娘,臭小子,你不想去,我还想去呢。”
唉,都怪波那,他们潜入孟阳城当刑徒也有半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呢?
当刑徒可比当徭夫苦多了,饶是硬汉的彭震都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
夜晚,刑徒终于能休息,他们卧在木棚里沉沉入睡,鼾声如雷。
越潜身处梦境,他化作一条青蛇,来到台国的都城废墟——紫台,紫台距离孟阳城很近,天晴时站在高地上,就能望见它。
梦中的紫台上,圆月似饼,青蛇在废墟上爬行,碾过一簇簇铜草花,爬至紫台的最高处,他沐浴皑皑的月光,静静等待。等待一只凤鸟到来。
凌晨时分,越潜从梦中醒来,见到卧在他大腿旁的阿宝,这小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这儿来。
轻轻抱起阿宝,越潜将人放在自己身侧,用胳膊搂住他。越潜没有孩子,对小孩也缺乏耐心,不过阿宝很乖。
明日,这个孩子将被带去织坊,因为公子灵下达的命令。
去织坊也好,能有一处相对干净的环境,能远离粗暴的冶场监工。
望向门外,黑漆漆的夜,雾霾使夜空变得越发昏晦,望不见一颗星星。
孟阳城的最下方,卧着越潜,他躺在脏乱的草席上,与刑徒为伍;孟阳城的最上方,卧着公子灵,他睡在干净柔软的床榻上,也许夜风正吹动床帏,轻轻拂过他的睡脸。
越潜闭上眼睛,手指触摸脖颈上挂的玉觽,如同在抚摸这件温润玉器的主人,抚摸他的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 越蛇:阿灵。
昭灵:谁准你叫,叫公子。
导演:那还是叫亲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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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大清早, 雾霾笼罩孟阳城山脚,一群孩子被士兵从冶炼场带出,孩子们叽叽喳喳往北面的小道而去, 他们将被送往孟阳城北郊的织坊。
昭灵站在城门外,目送冶炼场的小刑徒离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几名士兵正在解开老年刑徒的脚镣,将他们释放。
公子灵的命令, 孟阳城的官兵认真执行,不敢有异议。
目光从山脚往上挪, 望向西面绵延起伏的山脉,昭灵对跟在身边的郑信道:“我将前往紫铜山察看矿场,郑卿城中有事务需要处理, 不必随行。”
郑信身为桓司马的幕僚, 也是孟阳城的管理者,平日里事务繁多。
“紫铜山矿场路遥道阻, 公子此时前去, 也得巳时才能抵达。不如将管理矿场的工尹从紫铜山唤来,公子想了解矿场的情况, 问他即是。”郑信连忙劝阻。
昭灵道:“听他人说一百遍,不如亲自看一眼。”
知道公子灵心意已决,郑信不再苦劝, 回头吩咐属下,做出行准备。
辰时,一支队伍从城门出来,往山脚走去,队伍中有官员, 还有数量众多的护卫与士兵。
他们途径冶炼场,行走在通往紫铜山矿场的山道上。
绝大部分刑徒埋头苦干,没留意这么一支队伍经过,越潜正在烧炭场干活,瞥见这支由官兵组成的队伍,他众人之中一眼认出公子灵。
这回两人依旧隔着溪岸,公子灵的模样仍是影影绰绰,他衣冠博带,做盛装打扮,身影庄穆。
分离一年,公子灵变化不小,从他的身上,再看不见以前的少年意气。
彭震凑过来询问:“这人到底是谁?昨日,就是他下令将冶炼场的小孩送去织坊。”
越潜回道:“融王的第八子,公子灵。”
“噫!”
彭震大为惊诧:“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
越潜不语,默默望着队伍中公子灵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队伍远去,消失在前方的林地,彭震问道:“居然是融王的儿子,他不待在寅都,来孟阳城干什么?”
他压低声:“青王,有个融国公子在孟阳城,咱们和风伯益约定的事,要不要推后几天?”
风伯益是活跃在云越西地的起义军领袖。
“不必。公子灵肯定是受融国太子差遣,前来云越巡视,他在孟阳城应该待不久。”越潜执着一把木耜,从炭山上铲木炭,将木炭装入大竹篓中。
越潜消息很灵通,他老早知道融王卧病不起,如今是太子监国。
一名监工从越潜和彭震身边经过,两人低头干活,不再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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