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了,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让那些羞辱和疼痛逐年变得模糊,到现在就算拼命回忆,也只能闪现出一些残缺的,朦胧的,令人不适的画面。
他忽然开始恨起来。
先前做任务时,紧张、焦躁、痛心难过的感觉充斥着他,直到现在,贺春景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恨”过了。
这一刻,他又重新拾起了恨意,恨李端行犯下的一切罪行,恨他怎么不立刻被枪毙,为什么偏偏又闹出这种幺蛾子,恨这件事情为什么仍未结束,仍然根深蒂固地长在自己的生活中。
他目光转向面前的餐盘,上一轮吃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冷掉的炸鸡块躺在番茄酱里。
贺春景突兀地想,就好像逼着这些鸡块回忆它们做肉食鸡时是什么感觉一样。
杀死、肢解、油炸,以及漫长的冷却。
贺春景拿起叉子,一口气叉了三块泛着冷油味儿的肉块,一股脑塞进嘴里咀嚼。
陈藩其实有点诧异,怎么出去遛个弯的功夫,给贺春景饿成这样。
吞下鸡块的贺春景,无缝衔接地将叉子伸向了刚到场的树莓小蛋糕。
树莓蛋糕英勇就义,他再迫不及待拿起一旁的布丁,用小勺子把布丁上的焦糖薄片打碎,舀起一勺塞进嘴里,吞咽。然后又是一勺,再吞咽。
“你偷吃健胃消食片了。”陈藩笃定地说,“给我来一片。”
在吞咽的空隙里,他语速极快的丢出两个字:“没有。”
他在不到二十秒钟的时间里,把瓶子里的布丁挖得只剩残渣,而后将边角瓶底都细细刮了一遍,准备送进嘴巴。
勺子在半空被陈藩截停。
“有这么好吃?”他捏过贺春景手里的小甜品勺,自然而然放进自己嘴里,再把小勺子搁在手边。
贺春景顿了一下,下意识转头看向周围。好在有火锅雾气遮掩,其他食客各自吃得不亦乐乎,并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他因焦虑而触发的狂热进食被打断了,轻咳了一声:“注意文明。”
说完,又伸手去捡盘子里的鱼子酱挞。
这回陈藩干脆连他的手一起捉住,按在桌面上:“怎么回事?”
“……这么明显吗?”贺春景讷讷地问。
“我这算熟能生巧。”陈藩直接把他面前的盘子端走,换了杯西瓜汁,插了吸管叫贺春景慢慢喝,“至少十分钟,把它喝完,不能再快了。”
贺春景衔着吸管嗯了一声。
陈藩噼里啪啦往锅里又下了一盆小贝壳,等他缓神。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贝壳一个个都开口张嘴了,贺春景也终于松了牙关。
“没什么大事。”他低声道,“就刚才旁边桌子蹦下来只虾,我想跟服务员要来冲冲水,接着吃来着。”
“然后呢?”
陈藩把小贝壳一网兜抄起来,哗啦啦倒进贺春景盘子里。这东西看着多,吃着费劲儿,肉还小,正适合做缓冲。
“没来得及,那只虾被捏烂扔了。”贺春景说着,两只手撑在桌上,在眉间搓了搓。
“没别的了?”
“……没了。”贺春景半张脸掩在合十的手后面,他这也不算胡说八道,顶多是避重就轻。
“南无阿弥陀佛,贺老师慈悲心重。”陈藩叹了口气,“你等着。”
“啊?不是,你等——”贺春景吃了一惊,眼见陈藩起身朝垃圾桶去了。
他该不会是为了哄我,真要把那只烂虾再捡出来吧!?
贺春景有点惊悚地想。
但很快,他就发现陈藩并没干出当众翻垃圾桶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
这人在服务员收盘子的垃圾车旁边低头看了一阵,朝空气里轻轻做了个抓的动作,随即龇着牙走回来。
“放心吧,拘住了。”
陈藩晃晃拳头,另只手抽了张卫生纸,把手心里抓来的东西往纸巾上一放,再叠起来变成个小纸包,揣进胸前口袋里。
一系列谜之操作看得贺春景晕晕乎乎,满心的疑惑冲淡了方才的焦躁不安,注意力的重点重新放在了陈藩身上。
“抓什么?”他问。
“虾。”陈藩轻轻点了点胸口放纸包的地方,“虾魂儿,下次去我妈那,给她拿去打虾魂儿滑。”
贺春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我看你有病!”
陈藩没皮没脸,又抽了张纸摊在桌上,伸手从火锅上头捞了一把,若有其事地往纸巾上头一放:“贝壳魂儿,留着给她辣炒。”
贺春景赶紧抻着胳膊去捂他的嘴:“你可别说了你!”
陈藩彻底乐了,有瘾似的,又分别抓了波士顿龙虾魂儿、M5和牛魂儿、芝士蛋糕魂儿,一顿乱忙活。
“再给阿姨打点菜吧,营养均衡。”贺春景被他带偏了,也朝空气里抓了一把,甩陈藩脸上,“松茸菌菇也来点。”
陈藩竖了个大拇指:“上道。”
贺春景翻他白眼,但又绷不住笑出来。
那股阴冷粘稠的恨意,暂时性消退了。
贺春景发现自己实在是一种生命力很强劲的动物。任他从前如何枯萎,如何糜烂,只要被陈藩带着,听甜言蜜语,吃糖衣炮弹;与这个人牵手、接吻,甚至只是行走和聊天,都能叫他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贺春景看着对面正在剥螃蟹的男人,心里蓦地一股热流涌出来,怪丢人地想,我好爱他。
一只红白相间的饱满蟹钳送进贺春景盘子里。
“在想什么呢?”陈藩问。
“想我以后要是走得早,你是不是也这么糊弄我。”贺春景咧着嘴巴笑,“逢年过节连个正经祭品都不带,给我带一堆这魂儿那魂儿,还得让我自己辣炒一下。”
“你到时候就收一个魂儿,”陈藩头也不抬地把话接上,“收我就行,然后我亲自辣炒你。”
这什么阴间词话。
贺春景痛苦地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隔壁桌投来的猎奇目光:“我吃饱了,咱走吧,立刻马上现在,行吗。”
两人绕路消食,溜达回去已是十点钟。
待到洗漱完了打算熄灯入睡,贺春景才想起来厨房水槽里还有未醒好的花。
“今晚先插瓶吧,这水位泡到明早,它都敢直接给你开劈叉了。”陈藩把迷迷瞪瞪的两束花安顿进玻璃瓶里,摆在电视柜上,一下感觉大厅热闹不少。
“明天趁着年前最后一天,下单栀子,后天咱就去宜家。”他又盘了盘橱柜里的东西,跟贺春景申请未来两天的行程,“正好买两个不锈钢盆,擀面杖和饺子垫儿也得买新的,晚上咱们呐,包,饺,砸!”
贺春景被他最后无比夸张的三个字逗乐了,手肘拐他:“你一天能不能有个正型,就这么疯疯癫癫的,员工不担心你吗?”
“我们这是传媒公司,老板内容出身,把控网络热潮、紧跟时事风向,那是行业必需的敏感度。”陈藩振振有词。
“我还以为你们做老板的每天就关心投钱融资呢。”贺春景眼睛都瞪圆了,“这些不正经的你们也看?!”
“投钱融资也关心,两手都要抓,两手——”
陈藩一句话没说完,空气里忽然炸开了微信通话的铃声。
“吓我一跳,怎么今天音量变这么大。”陈藩趿拉着拖鞋,走到沙发前捞起手机,瞄了瞄屏显,抬头看了眼贺春景,“湘姨。”
随即,他面色一凛,接起了电话。
“喂?”
贺春景在电视柜边上打立正,供暖效果极佳的屋子里,不知从哪蹿出一股寒意,击中了他。
夜里快十一点钟了,吴湘没有选择文字消息,而是在这个时间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是急事。
果然,陈藩听了开头两句,直接转身到衣帽间拿来了外套,准备往身上披。
“怎么回事?”贺春景紧张起来,在陈藩撂下电话的第一时间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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