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左侧的灰绿色防盗门没有关死,陈藩在抬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它。
那是一扇款式很古早的大门,四四方方的门板中央开着小纱窗,以前没有空气净化器和新风系统的时候,好些个人家是用这种小纱窗来通风换气的。
饭菜的香气正从小窗中溢出来,陈藩怔怔面对着它,任凭贺春景从他身侧挤过去。稀里哗啦钥匙声响起,喀嚓抵进锁孔,大门呼啦打开。更为浓郁的生活气息迎头抱住陈藩,过分浓烈的亲切感让他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
“回来啦?”
一个套着粉蓝色碎花围裙的女人从客厅探出身,手上还举着冒热气的饭铲。
贺春景踏进玄关里,侧头过去冲那女人笑了笑,欠身让开门口,露出呆立在原地的人:“这是陈藩。”
“哦,你好你好,快请进。”
那女人斜分着发缝,乌黑的长发挽作温柔的一个马尾,斜搭在肩上。她面色红润,皮肤光洁,眉眼间确实也带了些深邃立体的混血感,浑身散发出一种标准的,属于幸福妻子的光辉。
她笑吟吟地看向贺春景,目光中带了些拘谨与羞怯,像是在催促他说些什么。
贺春景这才转头重新望了陈藩一眼,介绍道:“陈藩,这是小娜。”
陈藩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换上一副笑脸,踏进了那扇门的。
屋子很小,房门正对着厨房阳台,右手边是客厅与洗手间,被称作小娜的女人敲了敲左手边紧闭的房门,叫贺存一出来吃饭。
贺存一摇摇晃晃走出来,帮他爸从阳台上搬出一个年岁已高的“靠边站”折叠桌,自己又屋里屋外东拼西凑出三把高度差不多的椅子,入座时他却主动坐在矮了一截的沙发上。
桌子一撑起来,客厅里几乎严丝合缝,四人打螺丝似的固定在位置上不能动弹。
这是一个太小、太紧密的家,三人入住刚好,多了个陈藩,几乎就要挤不下。
“陈先生做什么工作的呀?”小娜坐在陈藩正对面,笑眯眯地问。
“哦,做传媒,手底下有家传媒公司。”陈藩感觉自己像个木偶,嘴巴一张一合都是配音,喉咙口往下其实都是实心,半粒米也填不进去。
“那能见到不少明星吧!”小娜笑着拍了拍正夹青菜的贺存一,“看看我们存一能不能当明星,长得这么帅的。”
贺存一被拍得差点哽住,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一副完全不想参与大人话题的样子,沉默地扒饭。
“我们是有艺人部门,感兴趣可以改天来参观。”陈藩看了一眼外形条件的确优越的贺存一,含糊笑着应了一句。
贺春景从烧鱼的肚皮上拣了大块肉,送进小娜碗里:“今天鱼做得特别好。”
小娜注意力被岔开,却因为这话捂嘴笑了:“在你儿子指导下烧的。”
“怪不得。”贺春景又挑了快好肉,颤巍巍夹起来给贺存一送过去。
贺存一连忙伸出碗去接:“谢谢爸。”
贺春景用筷子头敲他碗边:“跟谁学的外道话,跟我还说谢。”
贺存一这回像是只挨夸的小狗了,眯着眼睛嘿嘿一笑。
在这场情真意切的家庭互动里,陈藩起到的作用不啻于门口纱窗网上积的灰。没注意的时候在那也就在那了,一旦注意到,谁都觉得不自在,想给他赶快清走。
他自己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感觉贺春景哪是在挑鱼肉,明明就是在挑他的心尖。
他想起自己这也不是第一回跟贺春景坐在同张桌上吃饭,上一回……
陈藩努力想了想上一回俩人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是在什么时候,结果这事儿本就不能细追究,一追究就给他带回到抚青的小破旅馆里去了。两人干完不该干的事,吃着打包来的早饭,贺春景哼哼唧唧黏在他跟前。
再往前呢?他们还一起在老别墅里,吃过湘姨做的小炒,一起包过饺子。
越往前推想起的东西越多,那些场景一帧帧一幕幕滑过脑海,陈藩心里打颤,手上也不小心跟着抖,筷子在瓷碗边上磕了一下。
桌上三人一齐朝他看过来,陈藩顾不上自己笑得到底有多难看,拼命咧着嘴,朝小娜比了个拇指。
“这凉菜拌得真不错。”
小娜看上去有点惊讶:“真的呀,我本来还觉得芥末油放太多了呢。”
陈藩睁着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是有点呛,但挺好的。”
女主人被夸得很开心,又不大好意思直接给陈藩夹菜,只好一个劲儿地奔着贺春景使劲,叫他多吃。
贺春景照单全收,碗里平地起高楼。半晌,他顿了顿,将桌上被吃空一半的大鱼剔去骨头,剥出底下浸足了汤汁的软肉,夹起来。
鱼肉送向陈藩碗中的动作有些僵硬,略带犹豫。
陈藩不大会吐鱼刺。
以前吴湘很少在家做鱼,即便偶有一餐吃到了,也多是炸带鱼、烧晶鱼、焖鲅鱼这种只有一根大刺的鱼;或是酥炸小银鱼、炸小黄花一类无需吐刺的菜肴。
起先贺春景以为陈藩不爱吃鱼腥味,后来发现这人既吃鱼丸,又吃鱼肉汉堡包。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是伶牙俐齿斗不赢密匝匝的鱼刺,索性不去招惹麻烦。
他将筷子尖上颤巍巍的饱满鱼肉递过去,垂下眼睛小声说:“肚皮没刺,要不要尝尝?”
陈藩没说什么,直接用碗去接了,又并着其他菜一起吞进肚子里,风卷残云,比贺存一扒饭扒得更认真。
贺春景本还担心他饭后再对自己发难,哪知道陈藩像是将那颗疑心就饭吃了一样,仿佛真是单纯来家里造访的老朋友,撂下筷子没几分钟就推说自己有事,须得走了。
贺春景说要送他,陈藩直接把人挡在屋里说不用,只在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贺春景呼吸都滞住,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大门合上。
陈藩沿着楼梯一圈又一圈地往下走,翻来覆去转了半天还没到一楼。
他抬头往上看,看不到头,低头往下看,看不到底。
他想抽烟,翻遍口袋却连根棒棒糖都没找到。
强咬着牙冲出这栋老旧民居,陈藩撑着门口大树弯腰就吐,把刚才填进喉咙里的七情六欲陈芝麻烂谷子吐了一地。
手边的大树被秋风拽着枝条摇晃,枯叶子大片大片往下落,陈藩先前还以为眼前被落叶遮住了才看不清东西,用手一抹才发现满脸都是眼泪。然后他就用这只沾满了泪痕的手,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
明明没喝酒,他步子走得比醉酒还飘。
到了车上他握着方向盘不敢打火,怕一个冲动上路再把自己撞死。在座椅上躺了半天,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开始给陈鲜打语音电话。
电话打了三遍,每一遍都响到最后才自动挂断。
陈藩握着手机仰头看车顶,绒绒的深灰色布面盯久了像片静海,不论抛进去什么样的石头山岳它都不为所动。
第四遍的铃声响到一半,被人接起来了,却不是陈鲜的声音。
“怎么了?”楼映雪的声音夹在一片很是混乱的嘈杂的背景音里,“她在棚里呢,手机没带在身上。”
“叫她接电话。”陈藩说。
楼映雪大学考了医学院,修的是心理学,直奔精神科努力。她持证上岗很多年,一听就听出陈藩情绪不对。
她声音柔缓下来:“我现在叫人去喊她,你现在怎么样,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吗?”
“我……”陈藩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往下说。
“你慢慢说,我现在没有其他事,一直在听。”楼映雪额外嘱咐了一句,“记得保持呼吸。”
“我遇到贺春景了。”
陈藩目光陷在深灰色的海里,再次感到冰冷的水淹没了自己。
“他身边有一个孩子,很大,有……陈定那么大,还有一个女人。”
“嗯。”楼映雪示意他继续,可另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地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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