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郑海川看见祁聿这副冷脸认真的表情,不知怎么更觉得好笑了。可他又有点怕祁聿拿眼刀飞他,只能捂住嘴偷乐,“律医生,你听到的是‘幺爸’,不是‘爸’!”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鹏城人,祁聿并不太懂这两者的区别。
平日里郑海川和人交流,都是用普通话的。但当他和老乡或单独在家与郑嘉禾说话时,就会转换成老家的方言。听上去别人大多也能听懂,但免不了有的词句具备本地人才懂的意思。
比如郑嘉禾常喊的“幺爸”。
“‘幺爸’是‘叔叔’的意思。小禾苗儿是我侄儿哩!”
郑海川笑点低,如果不是看到祁聿黑脸了,怕是还能笑上一会儿。但此时感觉到空气冷飕飕的,他只能努力掰正脸色:“咳,他是我亲侄儿,我哥生的。”
“我哥现在在老家养病,我爸年纪也大了,没人照看那小子,我就把他一起带到这边来打工了。”
郑海川一通求生欲极强的解释,好歹令客厅中的冷空气回了一点温。
祁聿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得知了之前自己判断的错误,却莫名舒坦了一点。
呵,他就说。
这人成天在镜头面前搔首弄姿,不知检点的,一看就是没老婆的人。
这么想着,祁聿又夹了一块卤肉吃进嘴里。
一半的肥肉连带着皮,炖煮得软糯非常,一抿就化在了嘴里,而另半块瘦肉则被卤得充满绵长的酱香,每一下咀嚼香味都流窜在口齿间。
唔,这手艺,倒也不需要老婆。
“你每天上班,回去要做饭,还要照顾侄子……不觉得累么?”
也许是被刚才青年的笑声打动,又或是今晚屋子里的温度舒服适宜,祁聿问出了从一开始认识郑海川,就想问他的话——
这个农民工,每天起早贪黑,干着扛砖扛瓦的体力活,吃着最便宜的馒头白菜,下班了回去拖地洗衣做饭,还要照顾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不累么?
为什么还有劲去拍没人看的视频,为什么还能对着镜头笑得出来?
为什么明明脸和手都被风吹日晒得那么粗糙了,那双眼睛还能带着亮光,那两排大白牙还总是能咧开嘴角露出来?
生活这么苦,可祁聿在郑海川身上,几乎感受不到苦的味道。
祁聿不懂。
他曾经见到过许多过着这样日子的人。有的妻离子散了,有的家破人亡了,有的在贫穷的生活中磨平了爱情,有的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谩骂不公却无力反抗。更多的,是成为了没有什么追求的行尸走肉,脸上带着麻木,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但郑海川不像他曾见到的任何一个。
“律医生,你晚上失眠吗?”
祁聿的问题,对面的青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给祁聿。
“有时候吧。”祁聿吃得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
有时候他睡前想着研究方向,容易越琢磨越精神。或者是刚熬了一个通宵夜班,回家后祁聿也需要酝酿一会儿才能入睡。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失眠与思绪过多,或是心理压力过大都有关系。祁聿自认为自己没有太明显的这种症状,但在现在的年轻人之中,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唔。”
郑海川还在吃,他埋头嗦了一口泡面,两边脸颊被撑起鼓鼓的弧度,说起自己,“可我从来不失眠。”
他嘴里嚼着面,脸上是特别自然地那种敞亮:“我每天事情太多了。”
“早上六点过爬起来,洗漱做饭。然后七点出门上工,一直干到到晚上六七点,一整个白天基本是忙着没停过的。等回家做完家务,也就九十点了。等哄了娃儿睡下之后,我闭上眼就能打呼噜。”
“然后第二天睁开眼,天就又亮了。”
郑海川的叙述平凡而朴素,寥寥几句话,就将属于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的普通生活给囊括全了。
将嘴里嚼的东西都咽下肚,郑海川舔了舔没那么干燥了的嘴皮,认真回应刚才祁聿问的那句“累么”——
“要说累,有时候是累的。可是我哪有时间想这些啊?”
“就趁着自己还能干,多挣钱呗。还得养娃儿呢!”
祁聿沉默了半晌。
“那你自己呢?”
“我?哈哈,我就这样呀。”郑海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恢复了平日憨傻的模样,冲祁聿笑:“律医生,我不像您这么厉害,我书都没读过几年。我这辈子也没啥追求,就吃好睡好就行了。等把小禾苗儿养大,我就退休回乡下种地去!”
祁聿不赞同地皱起眉:“你要一直养他?养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成家了?”
“嗐,我这样没钱没车没房的,找不找得到都是两回事呢!”郑海川毫不在意地摆手,又有些腼腆地说,“小禾苗儿是我家人,我肯定要养他长大的。如果以后我、我有对象了,我也希望她能接受。”
“没几个女的想嫁个带拖油瓶的。”祁聿说话很现实,也不中听。
“那……就算了呗,我也不祸祸别人家的好姑娘。”
郑海川被祁聿说得有些心情低落,垂下了脑袋。毕竟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谁不对另一半有点幻想呢?
不过转眼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傻乐道:“一个人过也挺好,少花钱!”
“你喜欢什么样的?”
祁聿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竟然和医院里热衷给别人做媒的护士长一样,问出这种话来。他问完就后悔了,但郑海川已经十分老实地回答了他。
“唔,温柔一点的吧。我脑子笨,她不凶我就好。”
郑海川脑子里也没什么具体形象,就随便这么描述了两句。他的目光盯着盘子里最后剩的一条小黄鱼,手随眼动,眼瞧着筷子都快夹上了。
却被对面横空伸来的另一双给抢了先。
咔嗞。
祁聿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只小黄鱼塞进嘴里,重重咬了一口。
“你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吧。”他冷笑,“最合适。”
第24章 不讲理
不知道是不是被郑海川那一席话影响了,祁聿当天晚上没有失眠,反而又做起了梦。
梦里,一个少年被一双温柔的手推进街角的一间食铺里。紧接着,一群拿着棍棒的人就从街尾吆五喝六地走了过来,直到走进了他住的农民楼,哐哐哐地将铁门砸得冲天响。
“妈!”
少年瞧见那群人上到的楼层,立刻就要朝家跑,但还没等他跑出店门,人就被一只粗壮的胳膊给拦住了。
“嘘嘘嘘,聿仔,别闹!”
一脸络腮胡的店主人冲小少年比了个安静的动作,转身将他推到了一个老妇人身后,然后抬手把店铺铁门给拉下来了大半。
“聿仔乖啊,就在桂阿嫲这待着。你伟明叔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糖水吃哦。”老妇人慈祥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哄道,“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可以去的。乖乖在这里等你妈妈来接你。”
少年自知冲不过络腮胡的阻拦,只能捏着拳,被母子俩安顿在最角落的餐桌旁。
没过一会儿,老妇人就端了一碗奶白色的甜品放在他面前。
他冷着脸,目光死死盯着屋外,动也没动一口。
“唉,冇阴功啊。果D人又来亂咁要钱。阿志也唔知去咗边度,留阿凤两仔乸屋企!”
“边度?麻雀桌上三缺一咯。”
“作死唉,真係一有钱就变坏!往时唔差……”
后厨里,母子俩低声用本地方言交谈着。
他们都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也算是看着小男孩出生的,如今这事发生大概知道缘由。两人低声说了几句,那络腮胡男人回头看了小男孩一眼,便打断了自家母亲的闲话,拿起两个笼屉放在蒸格上。
“好了妈别说了,聿仔还在外面呢。估计也没吃饭,我把这虾饺给他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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