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手机险些没拿稳。
他回想起每天都要填写调查问卷的那些日子的恐惧。一旦此事促成,意味着这个学校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牢牢掌握。
高考结束后,他假装遵照约定在家乡上大学,实则背着所有人,在截止日期前一秒修改了志愿,一志愿直接填到里家最远的西照大学。那个晚上他有些离乡的愁怅,但更多的是亢奋。
逃。
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一个学期了,家里依旧毫无动静,他以为他成功逃脱了。
可如今一个电话就泼了他一桶冷水。的确,还是太天真了,他放松了警惕。有江淇文替他填调查问卷的日子,有通达室友每日说笑的日子,都让他忘了自己的被死死埋在土里的根。
勾心斗角,大权独揽,宰制他人,他们活着有什么意思?
“……既然你难得听我絮叨了这么久,那我就再多问一句吧。”管家似乎为柳生的沉默也感到受宠若惊,又添了一句,“你母亲……先生很挂念,有没有……”
挂念?还不是因为妈妈携款潜逃的时候,带走了一个很重要的文件。
谁知道那个控制欲过剩的爹在工作上干过多少腌臜事儿。他无意间曾见过家里一个房间放着成捆的现金,从那以后他都很少再花家里的钱,觉得脏。上大学之后接一点推广,在吃穿都有补贴的大学,养活自己是没问题。他妈还没出手,估计是价格没谈拢,或者威胁到自身安全正在逃。
你母亲和夫人的区别,他倒是也听惯了。
他又想冷笑。
“她没来找过我,你不要再说了。”
管家不依不饶,开始加码,“先生岳母,就是你姥姥那边也很……”
“不要再说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柳生尽量把语气维持得平淡。
“那好,说说你能控制的。”
管家依旧耐心,让柳生想起来沾过饮料的鞋底,一步一粘。他真的开始说起柳生。
“你平时做事低调一点,这也是先生的意思。倒不是说忌惮了什么,只是虽然说不要再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方面,在公开的社交平台上留下痕迹……”
柳生背脊发凉。
什么意思?他指表白墙的视频?那只是一段吵架而已,难道他又知道什么了?和江淇文上下课都一起走?一起去了酒吧?还是细到……和江淇文住了别的寝室?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甚至开始神经质地担心寝室里会不会有摄像头。
只是一句提醒。在寝室打电话壮胆的心态,彻底被自己无限的猜测打垮。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柳生怒吼,“我说了……你不要管我!!”
打游戏的、倒水的、翻书的……寝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过年不回去了。”
柳生最后说了这句,把电话挂了。
寝室里一时无人说话。
柳生一动不动。他就这样在座位上坐了半分钟,他拿出手边的水果刀,猛地扎在苹果上,桌子一震,很钝的的敲击声里夹着刀尖的碰撞声。
被穿透的苹果,死时听起来很糯。
江淇文正开完会回来,打开门就看见这一苹果凶杀案。他走过去,把刀拔出来,又麻利地削了皮。江淇文切了个小块用刀尖扎着,喂到柳生嘴边。
柳生喘了一会儿气,才抬头看他一眼,把苹果方块叼进嘴里。他嚼了一下,又把苹果吐在江淇文手里。
他冲江淇文勾勾手指,后者就凑了上去。
【江淇文】
他看见柳生眼里有种崩溃的颓废的余波。
“不是标记,而是签订的相互的契约。大天使在试图挖掉图腾的时候,恶魔羊受了更重的伤。”
“啊?”
“之所以能签订契约,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物种。”
“嗯……”
“恶魔的祖先是堕天使。”柳生说,“明白了?键盘给你,你帮我把他俩都写死吧。”
第65章 他是苦难本身
【柳生】
柳生站起来,转头就走。
“怎么突然不想要了?”江淇文追到走廊,问。
柳生:?
“你的角色,”江淇文解释,“感觉你放弃他们了。”
“没有希望,没有好结果。”柳生头也不回,“你看看大天使,他迟早要回到自己的族群,而他的族群只会……所有人都想为了一己私欲困住他,而唯一的兄长只会利用他换武器。”
母亲的确来找过他,开学的时候,在校园的人工湖旁,她蹲到放学的柳生,在黑夜中一把把他拉了过去。
她要他回去之后再偷一份文件。
她说事成之后,他们就都能解脱了。
她说她从前是自己对不起他,只要这最后一件事……
他听着,听着。最后眼眶里涌出泪水,疯一样地跑了。
她没追上来。
“你知道我身份证上的年龄为什么晚一年吗?”柳生问他。
那个可怜的女人,作为受害者被迫成为了母亲的身份。她花了一年犹豫,要不要打胎。生下柳生后,她又后悔了,她又花了一年时间思考要不要把柳生杀死。
两年里,她已心死了。她决定用这个孩子捞一笔。
不过大多数男人总是只对未得到的伴侣慷慨。
“你知道为什么我体质差吗?为什么锻炼这么久身体毫无起色?”
因为女人不满足于那点衣食住行的赡养费,开始盯上了医药费。
他生过各种各样的病,冻感冒、食物中毒、睡眠不好带来的神经衰弱和血压异常……他不知道大部分其他小朋友都不用经历这些,这些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母亲会带他去县里的医院看病,医生开了单子,大多数都没了下文。只是有一次他烧得不行,生命垂危,她怕摇钱树挺不过去,才真的带他去打了针。
拿不到钱的她会暴躁,只有拿到钱后才会缓和一会儿,有时候开心了,也会给他买点饼干或者棉花糖吃。
然而又常常在当天夜晚崩溃。她抱着柳生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疯狂地重复:“这是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
他咬牙站定,一言不发,告诉自己挺过去就好了。只是眼睛一直瞟着零食袋子,怕母亲又反悔然后拿回去。
她恨柳生,一如柳生无法全身心地爱她。他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生病能换饼干,这是自己应得的,所以他并不感谢她。事实上柳生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感觉,有时也会憎恨她,但也只在母亲一次又一次撕毁承诺,抢走给自己的奖励的时候。他唯一的慰藉,就是他捡到过一只兔子,藏在一堆放破木材的小棚子里,那小棚子是邻里公用的,便得以一直悄悄养着。他圈养着那只兔子,看着兔子猩红却麻木的眼,心里泛起一丝触动。
就好像一个一直活在谎言里的人,突然照了镜子。可清醒只会徒增痛苦,他立刻站起来离开了。
没人说过爱,更没人相信彼此的承诺和未来,但总有一根线连着,将断未断,两个人都无法割舍。
她折磨着他,获得短暂快感后又沉入更大的折磨,如此恶性循环。
直到有一天,家里炖了一盆肉,自己被告知可以随意享用。他受宠若惊地用过晚餐之后,按照惯例来喂兔子,却发现一地的带血的毛,旁边还摆着家里的榔头。
他跑回去质问那个女人兔子的下落,女人眼睛都不抬,随手指了指桌上的残羹冷炙。
柳生弯下腰,吐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天,他兜着那些毛,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城里。警察把他送到了父亲家。他无所谓那些装潢、奢侈品,他在乎的是父亲关切的目光,和信誓旦旦的承诺,这些都太过梦幻,让他以为回到了真正的家。
只不过,新的噩梦开始了。病态而极端的控制让他觉得窒息,当他知道这里的佣人每日上了几次厕所都要记录在册时,他才知道他来到了怎样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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