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森谷帝二,”
柯南顿了顿,才继续说:“公开信所说的,七年前双子楼十亿勒索案的真相……除了已经在通缉令上的中田让治,另一个不明身份的主谋就是他。另外,请您一定要让他停下环状线炸弹的倒计时。”
“可是……工藤老弟,”目暮警部愁眉不展,“你不知道,特警已经搜身过两圈了。”
“森谷帝二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一个类似于遥控器的装置。”
*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重复的失败中,唐沢裕愈发面无表情。他连心情的波动都很少,常年保持着一种近乎漠然的静止姿态,侧脸如森冷的汉白玉石雕。
即使是映照在颊边的火光,也不能给它增添丝毫血色。
随着轮回的次数增多,他在焦土上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他会转向空气墙,看着另一头反复上演的死亡;而在更多的时间里,他只是一圈又一圈,凝望着直升机旋转的机翼。
横飞的阴影斜掠过他的侧脸,漆黑的眼眸如某种没有生命的无机质,波澜不惊地倒映着火焰与人影。
他在无尽的轮回与重启中,固化成一个按部就班的机器人,唯一活泛起来的地方,是在属于两人的家。
唐沢裕依然毫无异状地听新闻、抢早餐,复读着一遍又一遍的讨论;每当他抬起眼,看到那个笼罩在晨光里的人影,眼里的空泛就在刹那间散去了,宛如结冰的湖水潺潺流动,春回大地,漆黑的石缝间开出花朵。
最初他还会自由发挥,比如,悄悄地改变一些细节。
抄走的鸡蛋从半盘改为一口,可同时琴酒也不会提醒他冰箱里的果酱。尝试了几次后,唐沢裕还是更想他把果酱递过来,于是放弃了这个做法。
从楼下到车库是一条小径,阳光摇曳着洒落树影,琴酒陪他走到车库门口,银色长发的身影转身离开,而唐沢裕走进车库。
门檐的阴影落下时,噙在嘴角的笑意就像纸上的线条,无形中的橡皮擦轻轻一抹,便面无表情地消解掉了。
起初唐沢裕还会有无关的对话,他对执勤的交警微笑,下车扶起倒地的女孩;第三次打开车门的时候他不再这么做,第四次经过这条路段,唐沢裕撇开眼,不去看女孩在路牙的哭嚎。
一切在重启中反复重置,前一次做过的事,不会对后一次产生任何影响。女孩一次又一次在跌跌撞撞中摔倒在地,车上的唐沢裕视若无睹。他已经学会了忽视所有无关的景象,双手平稳地放上方向盘,目光只望向最后的地点。
——他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做一件多余的事;出了车库的他就是个程序精密的仪器,抵达地点、停车熄火、开枪杀人。
飞溅的血珠一遍又一遍地落在他脸上,唐沢裕甚至都懒得抹,重来一次,所有痕迹便都消退了。
他可以在重复的轮回里走过上百遍,不断地纠错重回,只有记忆与情感是消耗品。
第一次的经历新奇鲜活,所有的情绪自然而真实,像阳光下初绽的花。
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中,唐沢裕目睹它枯萎衰败,在机械式的复读中,成为标本那样了无生气的东西。
他逐渐感到自己似乎成了一座风化千年的石像,做出的所有努力只能维持住外表依旧,内里却腐朽不堪,只消轻轻一碰,便会从内而外悉数崩塌,化作阳光里一丛蓬松散落的粉尘。
可对于这个过程,唐沢裕既无力阻止,也无计可施,就像陷入沼泽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淤泥没顶。
崩溃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又一个一月七日的早晨,唐沢裕说:“我出门了。”
“等一下,”厨房里琴酒道,“送你出去。”
唐沢裕弯腰踩上鞋,提起鞋帮的动作就在那一瞬停顿两秒。然后他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说:“不用了。”
厨房里水声一停,琴酒刹那间意识到了他身上细微的异常,唐沢裕知道他能发现,于是抢在琴酒绕过吧台前阖上了门。
唐沢裕将后背靠在门上,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右手在颤。
我可以吗?那一瞬他没有任何动作,连思绪都是空白的,近乎愣愣地盯着掌心里杂乱的纹路。
我真的做得到吗?
一瞬间唐沢裕感到一种摧枯拉朽的溃败感,像火山静默到极致时,猛然喷发的岩浆。巨大的蘑菇云在胸膛升腾而起,又向上蔓延、堵在喉管;不动声色的绝望与哽咽淹没他,眼眶刹那间忽然一热。
泪水滑落以前,唐沢裕抬起手,死死地咬住了自己手腕。
他咬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以至于苍白的皮肤下刹那间充血淤青,藉由这个动作他才能阻止喉间的哭颤溢出来。他用背死死地抵住门,心想:我真的做得到吗?
楼道是无声的,这栋楼里再没有其他住户。水泥的丛林在虚空中睁开眼,无声地俯瞰着这个轮回的旅客。
漫长的时间里,唐沢裕将脸埋在掌心,片刻后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严缝密合的面具已经扣在了他的脸上。
他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唐沢警部。
*
现在,这条路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了。
通向车库的小径枯枝交错,唐沢裕才注意到这其实是一片这么荒凉的地方,只是因为身边陪伴着自己走过的人而妙趣横生。
一阵长风吹过,飞扬的发丝轻轻扫过他耳边,唐沢裕顿时像烫到一般,回过头。
——身后并没有人,空旷的小路,没有其他身影。
唐沢裕看了看自己左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没再像往常那样跳上路牙,只是低头紧了紧围巾,匆匆从小径过了。
他没看到窗户后面的身影,墨绿的眼眸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唐沢裕终于成功了一次,森谷帝二和中田让治都被他快而狠地解决掉,炸弹也成功停住。
唐沢裕舒了口气,面对久违的胜利,他却连喜悦的心情都体会不到。留在心底的只有空白,那是长久到几乎习以为常的麻木感。
麻木铺开在车轮下,一路延展至杯户公园,他明明是开车往摩天轮的方向赶,却又好像行走在茫茫的黑与白间。
漫长的道路恍如永无止尽的漫画连载,熟悉的问题写满了脚下的对话框。
唐沢裕边开边想:我真的可以吗?
——旋转的摩天轮将松田阵平送下来,这个倒霉的黑卷毛还戴着那副墨镜,嘴边叼着根欠扁的烟。
唐沢裕停车熄火,二话不说地匆匆过去。
“这么担心我干什么。”松田阵平一挑眉,“我早就说了,这么简单的炸弹,三分钟就能——”
突然唐沢裕大喝道:“跑!”
跑?
跑什么?
那一刻松田阵平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快走两步,可一切已经都来不及了:刚刚经过的摩天轮控制室,刹那间爆炸成一团烈日,排山倒海的冲击波刹那将唐沢裕拍回在车门上!
那一刻唐沢裕眼前一阵阵泛着黑,来自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迫让他下意识有些反胃。眩晕、呕吐。他连抬手的力气都骤然失去,最后的固执,支撑他艰难地抬起眼。
尽管这么猛烈的爆炸当量,冲击波中心的人早就尸骨无存了。
再一次出门时,唐沢裕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径,走到一半他的步伐都是正常的,直到偶然的一次抬手。
他看见右手上难以自扼的颤抖。
唐沢裕脚步停住,接近三分钟的时间里,他就那样漠然地看着那只手,仿佛它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某种安装在上面的、亟待淘汰的配件。
片刻后,啪的一声。
唐沢裕拿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
可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他的左手也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叛变了。
那一秒,某种长久以来支撑着唐沢裕的、信念或是支架,如同陡然照到阳光的尸骨,骤然彻底垮塌,他一下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几步,弯下膝盖,跌坐在一旁的路牙上。
其实那一瞬间,唐沢裕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好像来不及阻止森谷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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