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一会。
赢舟缓缓开口:“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裴天因肩膀硬硬的,咯着肚子,疼。
裴天因松开手:“不好意说,忘了。因为肉太岁会人传人,还不太清楚它的传播方式。所以我有些心急。”
赢舟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村子里全是这种肉太岁吗?”
赢舟笑起来太好看了。
容易让裴天因想起一些他熟悉的美好东西。比如冬天第一场雪,莹莹的白色挂在树间;春天结冰的河流划开,冰水汇聚成小溪。
裴天因足足反应了三秒,才开口道:“之前看没有,现在不清楚。当时有人找偏方,不知道从哪问到了,说肉太岁可以治癌症。于是说要花钱买。有多少收多少。”
“之前,寨子里只有木太岁、石太岁、水太岁,没听过什么肉太岁。但想来就是肉上长出来的。第一批是种在肉猪上的。”说到这,裴天因迟疑了片刻,“太岁这种东西,是建国前出现的。那时候世道不怎么太平,连苞谷都吃不上。许家寨那批人,也是那时候搬来的,说的是什么……高级军官。反正都是汉人。我们村的毕摩说他们是汉奸。后来解放了,在当地待不下去,才逃到了山里。也不让我们和那个寨里的人玩。”
赢舟努力回想了一下。
发现小时候村里的人的确面貌都不错,不像山沟里的人。
也有一些年纪偏大的太婆、太祖,长得很不错,举止优雅,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后来吃太岁,毒死了一批人。后来就不让吃了,所有的太岁都集中销毁。放火烧了。”
“我们都不知道许家寨的人还偷偷留了太岁的种。那个商人把东西全收了,并且说有多少收多少。但只要肉太岁。而且要红色的肉太岁。”
“一头肉猪,买来有农业局补贴,幼猪只要一百来块钱。但种出肉太岁,一卖就是好几千。当时我们寨里还有人蠢蠢欲动,也想种肉太岁,但被毕摩压下去了。”
“毕摩说,他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很快就来了。一个在猪身上养肉太岁的人被真菌感染了。
然后村里人惊喜地发现,红色的肉太岁,在活人身上长得特别多。
“后来就有人向拐子买人。我们把拐子打跑了,他们就去隔壁省偷偷拐。再然后整个寨的人都被传染。附近几个寨子的人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裴天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我们把山洪改道,让洪水把许家寨淹了。”
赢舟觉得,这件事都能拍三集《走近科学》了。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肉太岁了。当时都死完了。”裴天因回答,“而且,肉太岁也不会到处跑。”
当时放水淹山的时候,裴天因还小,只有十一二岁。他只见过一次肉太岁。
还是许家寨的人,找他们村的毕摩求救。
满身污垢的男人躺在板车上,身上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菌花,没有刚才那个菌子人那么多,气若游丝。
因为对方给的价钱高,哪怕没什么好的法子,毕摩依然试了几次。譬如拔掉所有菌子,用公鸡的血涂满他全身。但这个人还是死了。死后,枯得厉害,像是一颗被吸干的果实。
“你们调查过那个商人吗?”
裴天因:“或许有吧,我也不知道。但他一直都给现金,从不赖账。所以大家都愿意信他。有人说是缅北那边来的。”
年代太久,当事人还都死差不多了,连个照片都没留下。
想调查这么一个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赢舟还是打算试试,但要等回去以后。
“那许家寨岂不是还有污染源。你明知道,还要带我们去吗?”
污染源三个字被吐出来的很自然。
仿佛一直存在于赢舟的脑海里。
但他的生活中,明明很少接触到这种特殊的名词。
就像是一种微妙的本能。
也是这种时不时的错位感,让赢舟总是没办法彻底放松警惕。
裴天因回答:“你哥,给了曲目朗嘎十万块钱。有这钱,大毛就可以在市里买房了。我们倒是无所谓,也不喜欢走太远。但大山不适合女孩。”
大毛是曲目朗嘎收养的第一个孩子,还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远处的蘑菇人,裴天因打算等天亮后,再去看看。
肉太岁具有传染性。
裴天因听人说,传播方法是吃下一朵肉太岁。那些孢子其实不会传染人。
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会动的死人听上去很诡异,但裴天因并不害怕。人们试图用科学解释很多东西,但在科学之前,已经有神学试图对世间的一切做出解释。
但无论是科学还是神学,都是人们了解认知世界的工具。
既然这种肉太岁也是能杀死的,那就不用恐惧。
回去的路上,赢舟犹豫了几秒,开口:“裴天因。我想先让我哥他们回去,然后再去一趟许家寨。明天你能随便找个附近的村寨,说许家寨到了吗?我担心寨子里有未知的危险。
“我也可以付给你向导费。”
赢舟虽然还在读大学,但十万块钱还是能拿出来的。平时元问心给的零花钱多,他生活简朴,也不怎么用。
裴天因垂下眼眸,瞥了他一眼:“之前我会同意带路,是还不知道肉太岁变异了。”
赢舟:“……喔。”
他的目光很游离。
三毛是一只黑色大土狗,妈妈是白狼。打小就聪明。
每次,三毛打算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
裴天因问:“一定要回去吗?”
对啊,一定要回去吗?
有时候,赢舟也会问自己,是现在的生活不够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执着于一个真相?
但他忘不了,也放不下。如果另一个赢舟只是自己的臆想,那他看见的、能亲手抓住的人,又是什么?
他的沉默已经代表了很多抗拒和执着含义,裴天因叹了口气:“好吧。明天我随便找个寨子,说许家寨到了。然后我们撤回去,你再偷偷来找我。”
裴天因还真怕赢舟会一个人进山。
山里死人很正常。但赢舟死了,他会觉得很可惜。
赢舟由衷道:“谢谢。”
赢舟说要跟着裴天因守夜,但后半夜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睡袋里,蜷缩着。
元问心和荀玉正在外面做早餐,煎蛋配牛奶。
牛奶是袋装的,自己带的。
蛋肯定又是裴天因从哪只鸟的窝里借来的。
赢舟的长发有些凌乱,他用手抓了两下,然后用发带把它扎了起来。
“几点了?”赢舟走出木屋,问。
“才八点多呢,”荀玉用一根筷子戳着铁锅里的煎蛋,“困吗?要不再睡会?”
赢舟看着院里的人:“裴天因呢?”
元问心的表情冷冷淡淡:“一大早就去山坡上了,也不知道干什么。我们和他有沟通障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赢舟跑到山坡一看,裴天因正在昨天射中菌子人的地方。
地上什么也没有。但枯枝上,却开出了几朵深色的木太岁。
枯木上还留着一个箭眼。
“昨天,我射中的是木头吗?”
裴天因的眉头蹙起,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
赢舟思考片刻,回答:“虽然我的医生说,我有幻视和幻听,但我觉得不是……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嗯?”裴天因微微睁大眼,“你说昨天晚上吗?我听到的是脚步声。”
他们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赢舟倒也不太失望。他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过多地纠结于这个问题,并且心照不宣地重新开始跋山涉水。
昨天已经消耗掉了一些水和粮食,今天的行李轻了不少。
赢舟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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