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感觉呼吸都要停止时,忽然听到那贵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单薄得很,听的人心里发凉。
“这脸啊……你们竟还被养在了这里。皇兄已经落魄到要找这种廉价的赝品了吗?”赵如意幽幽道:“真是可怜,也真是折辱啊。”她说可怜,也不知是在可怜谁。说是折辱,也不知指谁受了辱。
总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娥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把耳朵缩回脑袋里。
而可怜的何囤似乎被当成了靶子,赵如意问他:“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她是在问何囤,目光却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透过窗棂,仿佛越过这片方寸之地,越过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者看到了不存在的人。
何囤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有天放牛回来,家中来了个贵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料子,给了父母一笔钱,将他送进了宫。
说来不怕笑话,他当时还以为自己要被卖了当太监,竟寻思着也还不错,不愁吃喝就行。
却没想到并不是。他和另外七个长得相似的少年从进宫起就在这个院子里。
有人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每天只要学那个什么六艺七雅就行,学不会最多挨个手板,似乎也不会怎么样。
何囤什么都不知道。
他鹌鹑似的缩着脑袋摇头。
公主笑了:“因为一个人呐。你们都长得有几分像他,当然了,只是壳子有几分相似,里头可是天差地别。所以,才会’有人’费尽心思还给你们教授功课吧。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如果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真的……未免太折辱人了。“
她又一次提到了“折辱’。
这时,连吓得要死的何囤都忍不住好奇她说的到底是谁了。
“谢燃,字明烛。”赵如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说道:“前任帝师、定君侯。出身贵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权倾一时,甚至曾与帝共行登基祭天之礼……陛下少时,以师尊之。”
其实,赵如意说的还只是部分。
谢侯,名燃。字明烛。此人实在特殊。
他以帝师之名,享监国辅政大权,因此文臣参见他定策。
他袭爵定军侯,又手握军权虎符,因此边防需要他派兵。
如此位高权重,根本不合礼法,开国历朝从未有过。
权势熏天这词儿简直是为谢侯量身定做的——直让人觉得他要是想再进一步,就是将那天子给换下来了。
众人皆知,帝与师素来不合。帝常以议政之名,将帝师留宿宫中——这恐怕大部分大臣都不会觉得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是个常见的帝王手段。
在大臣们想象里,所谓的留宿便是找个偏僻宫室,说些似是而非的威胁话,再将人关着,命人细思己过。不给吃的,不让睡觉,从精神上折磨。
或者更糟点,端来一杯酒,那酒不管有没有毒,都够让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人们听说,深夜……帝师谢燃常被陛下留在了宫里,曾有大臣宫中耳目听到帝师与帝高声争执,针锋相对,语气尖锐。
——帝王忌惮帝师,望除之后快。
——帝师权势熏天,不尊皇权。
这就是所有人眼中,谢侯和帝王的关系。
虽然帝王年轻,又出身民间,是谢侯一手扶持,谢侯曾任帝师。两人按理曾有师徒之谊。
但自古帝王寡情,朝堂重利,若有人真把这点情谊当了真,反而显得可笑幼稚了。
但何囤是个乡下少年,他字都不识几个,能记住年号都算难为了,更别说这些遥遥不及的大人物。
但偏偏,连他也知道谢燃。
因为谢燃其人,故事已经被写进话本,传入街头巷尾,真真实现了雅俗共赏。
可惜是有点少儿不宜那种……
不过公主久居深宫,似乎还没被那些龌龊东西污染耳目,于是只当他们不知,自己说了下去。
赵如意继续笑道:“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是’前任帝师’吗”
“因为他死了,”赵如意的声音淡的仿佛秋风拂过:“……他死在元宵前夕,说来,再过一段时间,又快到他的忌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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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博弈
听完这番话,何囤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他这一激灵,没留神身体一晃,把边上的茶案的布给扯地上了,布上放着一壶水,几个杯子,连带着碎了一地。
何囤:“……”天要亡我。
他快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告罪,蹲下来屁滚尿流地收拾。
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只是这一矮身,终于露出了后头原本藏的很好的廿一。
廿一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低眉掩目,因为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出神。
其实,这么多长相相似的人站在一起,屋内光线昏暗,他又灰头土脸、带着脂粉,并不明显,甚至比其他几个少年看起来还要落魄可怜些。
但赵如意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此人第一次给了她一丝熟悉的感觉。不会是这张脸……这么多相似的脸一起出现在这里,她只觉得可笑。
那是什么?是剑一样笔直的脊背、微妙的神态……还是更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度?
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快的像个幻觉,因为面前这小子忽然麻溜地双膝一软,讷讷告饶:“贵人华贵夺目,小的一时失神,罪该万死。”
……连自称都不伦不类,有股客栈跑堂的茶壶味。
赵如意立时将刚才那点怀疑抛诸脑后,她居然有个瞬间觉得这人有点像谢燃,真是快赶上自己那疯了的皇兄了。
但刚才,究竟是觉得他哪里像呢?
公主一旦不说话,这院子里的空气就和铁似的,沉沉地压下来,只剩下何囤抖抖索索地擦地上茶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如意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微抬眉目,少时圆润的眼尾被胭脂斜红勾勒得艳丽凌厉,眉宇间只剩皇家威势。
“继续吧。”公主道。
跪在地上的两名教导女官对视一眼,不知要继续什么。
赵如意淡淡道:“我听闻皇兄还派了人给他们授课。既有圣命,此刻该做什么,该学什么,便照旧吧。”
她话音落下,侍女搬来一张红木椅,赵如意在椅上坐下,道:“本宫便就在这里看,你们随意罢。”
她说随意,却没人敢随意。
这日的晚间课程是棋艺。教授的是个太学里的老学究,姓方。原本都快告老还乡了,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同僚,这把年纪分到这么一份学生顽劣,还处处透着宫廷隐秘的工作。
他是在几年前祭礼时遥遥见过一次百官前列的谢侯的,自从看到眼前这几张临摹拷贝似的脸,就没一晚不做噩梦的。
而且他甚至不敢深想为什么皇帝要将这些少年收在宫里——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还没因为触犯贵人阴私被灭口,就先自己吓死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加上害怕,声音嘶哑,结结巴巴,讲局古棋谱都能把人听睡着。当然,现在场上无人敢睡。
这些少年大多出身平民,坐不住也没那个根基真的好好学,因此平日里从来听不进课,没个一会就要插科打诨。现在却个个安静如鸡。导致老头平时讲一炷香的内容,半柱香不到就讲完了。
讲完课,老人家懵了,下意识地看向长公主。
赵如意正垂眉拨弄着自己修长的宝石护甲,一言不发。
方老学究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道:“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对弈。如有疑窦,来问老夫。”
这是个临时救场的新项目,但哪怕再顽劣的少年也天生有着深刻的尊卑意识,并不敢在贵人面前造次。立刻安安静静地两两分好组。
廿一不出意料的和何囤被剩了下来。
何囤看着棋盘,动作僵硬地拿出一颗棋子放在棋盘。
“何兄,执白者先。”廿一好心提醒,顺便收起棋盘上被错下的黑棋,将自己边上的白棋篓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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