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匪还是在,却没人敢报官了。
谢明烛是在一座茶楼门口偶尔遇到一个瞎眼的老头。老人住在这附近,和女儿一起卖艺说书。女儿被盗匪抢了,他去报官,眼睛被打瞎了,就要死了,便回到了这座曾和女儿一起讨生活的茶楼,在台阶前哭这些没人信、也没人在乎的故事。
谢明烛一开始也没全信,但他决定查一查。
一查,才知道,繁华下是枯骨,盛世是件华美的袍子,边缘绣着腐烂的花。
匪寇背后是当朝国舅,皇后的兄长。
当时帝王庆利帝已过五旬,年迈温和,虽理朝政,但看着终究精力有限,外戚便得了势。
这伙匪徒其实就是国舅爷专做脏事的刀,比刺客死士都要好用。毕竟刺客那黑衣仿佛就露着阴谋的味道。
但是盗贼就不同了。
比如七日前,大学士家遭了贼,还杀了他家刚满月的孙子,大学士因为过度激动,也心疾发作死了。这只能是倒霉了吧。
谁会想到大学士日前呵斥“牝鸡司晨,外戚误国”?
顶多觉得盛京治安不好,连大臣家都遭了难,需要再追一笔巡防经费吧。
哦是了,城内巡防也由国舅爷来管。
外戚权势熏天,连郡主都不敢掺合。
但谢明烛敢。
他那时年少气盛,霁月光风,还不懂得韬光养晦,暗潮汹涌,权利制衡,帝王心术。
只是见不得死不瞑目,尸骨难安。
他已在山下安排了自己的人,即使郡主府侍卫怕事,要私自放人,他的人也会接上,必将这伙匪徒绑到大理寺。
这些贵族公子,便都是人证。难道国舅权势熏天到能将这些人都灭了口?
只要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还百姓公道。
这就是谢明烛的谋划。
当时,十六岁的他,是这样想庆利帝的。
而现在,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些物证。
盗匪也怕自己被灭口过河拆桥,因此应该会藏一些东西作为把柄。
他运气不错,最终在一间像是伙房的屋子里找到了暗门,那门很低矮,只容忍弯腰而入,里面更是狭窄,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窄道,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明烛拿了盏油灯,举到通道前,正好照亮了里有一只油腻腻的死老鼠。
谢公子:“…………”
他别无选择,脱了外袍,屈膝弯腰爬了进去。
好在这日似乎真有上天庇佑,他爬了大约十几米,便照出边上有间耳房,大约半人高。
谢明烛起身,低头走了进去,便在耳房角落砖头底下,发现了几本账本,金额巨大。又有一本写的是人名。
他越是翻阅越是心惊,发现那里竟包含了许多几年内因病因意外死去的重臣。
死了的是用朱笔划去的,还有没画的。划了名字的最新一人,正是那大学士及其幼孙。
暗室光线微弱,油灯摇摇晃晃,有种随时要吹灯拔蜡的危险感。这秘道又不知靠着哪里,水声风声不断,仿佛厉鬼呜咽。
谢明烛倒是不怕鬼,但他怕灯灭了,爬回去的时候摸黑,一手按一只死老鼠,便收起这几册簿子,准备返回。
而就在这时,他当真仿佛听到身后的密道深处,黑暗尽头,遥遥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极怨极悲,如泣如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诡异黑暗的环境里,凄厉得仿佛女鬼一般。
这样一个肮脏乌黑的密道,的确也不像能有活人生存的。
此时,谢明烛已经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此行目的已经圆满。谢公子向来讲究爱洁,密道中透着死气的异味和油腻肮脏的土,其实对他来说十分难以忍受。
他也不是个过分有好奇心的人,虽说君子不惜死,但指的是家国气节的大事,更多时候,这些世家子弟被教育的还是“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没必要也没理由去查探这个尖叫的女声,这可能是并不存在于世的鬼物,也可能是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更何况,时间已不早了。蜡烛快灭了,而匪徒被捕后,背后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也会是来这里清理痕迹。
谢明烛将那叠册簿收好在袖袋中,便躬身弯腰,准备原路出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切的说,那是一小段歌声,低沉婉转,清透阴郁。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冰冷的低音在空气中回响,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段歌声像黑暗中追逐梦境的魂灵。
谢明烛有了一个直觉——唱歌的少年是在安抚那尖叫的女人。
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之后的许多年,光阴兜转,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谢明烛都始终忘不掉那段路。
他狼狈地弓着身走在肮脏的通道中,雪白的靴底沾满污泥。但当时他没有留意到这些……谢明烛顺着低沉的曲调声而去,借着快要熄灭的烛火,在污泥尽头看到了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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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初灯
少年看起来多不过十岁,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子。瘦弱的身体被罩在一件深黑的袍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皮肤是纸一样的苍白,瞳孔泛着异常的红色。
他身后躲着一个女人,她满面脏污,年龄难辨,长发披散,抱着个塞满草的襁褓。
这样一来,即使是谢明烛这样的年轻人,一眼也能知道,这是个母亲。
少年和女人的四肢都锁着粗壮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牢牢嵌入石壁中。活动之地只有方寸,多不过五步。
几米外有两个木盆子,一个盆里放着液体,像是水,却浑浊不堪。另一个盆里则是绿黄色的糊状物,还带着馊味。
谢明烛猜,那便是他们的食物。
他们被人锁在这里,就像不见天日的家畜……不,或许还不如牲畜。毕竟牲畜因为肉食价值,或许还有点空间活动,能吃顿饱饭。
女人在少年的哼唱声中,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靠在少年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少年将她半抱起,让女人靠在墙边,将她放在那里。
然后他站起身,仰头直勾勾地望着谢明烛。
因为看不出女人的具体年龄,谢明烛从他们的姿态推测,少年与女人,不是姐弟,便是母子。
从女人先前的尖叫和瑟缩的反应来看,她应该饱受折磨,他们是被困在此地。
长期紧张和痛苦的环境下,只要外界有一些异常,人都会像惊弓之鸟。
而谢明烛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时,女人也的确非常惊恐,只是被少年安抚住了。
谢明烛忽然意识到,这少年似乎有些不同。
在他到来前,这里应当是一片黑暗,常人久不见光,乍见明亮,眼瞳会因骤然被刺激而发疼闭眼,但这少年竟然没有。
少年直直地望着谢明烛手里的烛火,然后,那视线顺着烛台滑上谢公子精巧秀致的手腕,再一路往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谢明烛身上的每一寸,从绣着银丝金线云纹的袍袖,到交叠整齐的领口,再到交领下一点将露未露的锁骨,嶙峋漂亮的喉结,淡色的唇,瘦削的鼻梁,微深的眼窝,锋利的眉峰……
他看得太认真,偏偏眼神中没有任何杂乱的情绪,只是单纯地在看而已。谢明烛一时便也站在了原地,任由他打量。
在肮脏的土匪窝里,藏满了秘密的地道中,出现了这样一对女人和少年。
谢明烛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两人的身份,和土匪窝的关系,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与这些都无关。
谢明烛好奇地问少年:“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不怕我吗——你在看什么?”
少年仰着脸,谢公子手中的烛火,照亮了泥泞潮湿的密道,密道可能紧挨河道,有些积水,烛光触及时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那些细碎的光落入少年不祥的红色瞳孔中。
他眯了眯眼,既像有些不习惯,又像是在笑。
少年望着烛火的方向,轻轻地、生涩地说道:“我在看光……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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