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的婚礼自然隆重至极,乌环不少王族早已到达,这片营帐伫立在群山之下,绵延了几里。每一座帐篷上都缀了彩带,风一吹便随风而动,呼啦啦地发出声响,像是云间彩虹在起舞。帐篷之间的篝火堆在白日已经熄灭,但能看出昨晚曾有人在此欢歌。
中央王帐顶端的金饰,也多描了几笔彩色,裹了些布幔,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塔吉在乌环素有名望,又是此次证婚人,可汗给他准备的住所就在王帐旁边。
何力听闻他已经到达,当即进帐迎接,声音中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小汗王!”
两年没见,何力也长大了不少,已经是个英俊的少年了。
塔吉上前去,右手按在心口,躬身行礼。
这个礼节太久没做过,方才他下意识地想要作揖。
“可汗。”塔吉直起身来,望着他笑道,“恭喜可汗要成婚了……也不知是哪位姑娘?”
何力面容一僵,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支吾着道:“不……不是的……”
塔吉微微皱眉,奇怪道:“怎么了?”
一股不妙的预感扑涌而来,他从这孩子的表情中读出了愧疚和怨怒。
小可汗还没发话,紧接着一个男人从门口领着几人进入:“可汗并未订婚,只是想请小汗王过来一趟。”
塔吉回头大惊,脱口道:“阿史那多莫矢……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谋划行刺李长明未果而在逃的罪人,怎么会在磐石城?
何力收留了他?弑君叛乱未遂,何力窝藏这样的重犯,是疯了么!
塔吉一瞬间全身冰凉,他看向何力,那孩子却躲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解释。
多莫矢冷笑道:“小汗王很意外么?”
“自然意外。”塔吉怒视此人,“族人险些因为你和那延谋划的蠢事而被驱逐,你还有脸回到乌环。”
多莫矢道:“我没有让人偷你的狼牙骗人起兵,都是汉人在设计陷害!你还不明白吗?你最亲近汉人,那个皇帝依然如此不择手段要害你,要名正言顺除掉你。你以为你讨好他,他就会放过你吗?”
何力定了定神,道:“小汗王……大虞皇帝一直在找借口除掉我们,我们不能再逆来顺受了。只要你回来,我们还有机会,回到曾经的乌环帝国……”
塔吉咬着牙打断他:“你要回到乌环帝国做什么?”
暴怒的烈焰在他心头燃烧。
又是这样!一次春猎行刺还不够么?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化身暴怒的恶狼,撕碎这些乌环权贵,挖出他们的心来,好好看一看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为什么还在想着乌环帝国的美梦!
何力怔了怔,才道:“统一原漠,甚至统一天下,重现狼神子孙的荣光!”
“统一天下,然后呢?”
“然后……”
“中原人千万倍于乌环,你怎么安置好他们?把他们掳掠到草原上,做你的奴仆,任由你抽打喝骂?”塔吉一顿,笑得极是嘲讽,“乌环这二三十年来,赢过么?”
何力难撑起气势来,话也说得没什么力度:“只要先摆脱汉人的控制,我们就能重新崛起……”
塔吉厉声道:“乌环也许以后会是天下的主人,但现在绝不可能。若你们一直如此,以后也绝无可能!”
何力被他如此态度激怒,咬牙道:“狼若是被驯服了,就只是温顺听话的狗,倚仗主人度日,再无尊严!舅爷,你还是当年那个带领族人东迁,建立起新国度的小汗王吗?汉人难道已经打断了你的骨头,才让你如此惧怕?你为什么要想着成为汉人?你背叛了狼神!”
塔吉那双绿眸中凝聚起狼的凶光:“我从未忘记我是狼神的子孙。”
何力被他眼神骇得身体一僵,想说的话瞬间被遗忘,只有呆呆地看着塔吉。
塔吉问道:“可汗,你去看过你的子民么?”
“我……”
“你的子民喜欢燕然都护府,他们能让孩子去学堂,给别人做工不用担心拿不到报酬,病了不怕没钱医治,受灾了不怕被饿死……你能做什么?你给得了他们这些吗?你要尊严,要荣光。你的子民,却只想好好生活。”
“身为狼神的后裔,他们心里自然期望着复国,期望着回到草原上。”
“脱离大虞的掌控,然后重新崛起……这种梦话,你也能当真么?”塔吉冷笑道,“何力,你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打败大虞人吗?”
何力一怔,无言以对。
塔吉笑道:“你要等,等他们开始用妄自尊大和歧视异族来遮掩自卑。等他们变得自私狭隘,不再向别人敞开胸怀。等他们恃强凌弱,成为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等他们为了利益放弃尊严和人性,不择手段自相残杀……等他们像现在的乌环一样。那个时候,你才可能打败大虞人。”
现在的大虞人——不只是汉人,是时代居于中原的汉人,是早已融入中原的鲜卑人,是从丝路而来此定居的西域诸国之人……
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风俗,心中却有着同样的信念。
乌环不可能打败大虞。
大虞的强大,不单是靠兵马武力。而乌环集结再多力量,也不过是在武力上与大虞抗衡。
任何人都不可能打败大虞。
只有当大虞堕落成如今的乌环,失去自信与胸襟,大虞才可能被打败。
塔吉缓缓叹着气,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何力,我不是想成为汉人。我记得我是狼神的子孙,草原永远是我的家。我喜欢的,永远是烤羊肉和马奶酒。我永远是红头发绿眼睛,我永远成为不了汉人,也不想成为汉人……”
“我是虞人。”
虞人。
给天下人一个共同的名字。究竟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他们认同?
真的能有那么一日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多莫矢道:“塔吉,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我只问你,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去?”
塔吉嗤笑,他说再多,都是“没用的”,他们不过是想要自己那些被大虞皇帝仁慈放过的旧部下而已。自己说了什么,他们怎么会听呢?
“我已经受够了来自族人的欺骗。”
他从腰间拔出短刀,惊得对面众人做出戒备姿态。
然而刀刃却是对准了他自己。
他冷冷看着众人,抬手朝自己脸上割下一刀刀伤痕。
鲜血缓缓从他面上淌下,像是哭出来的血泪。
割面,是乌环人的丧葬习俗。是人死去之后,才需要行的礼节。
塔吉的举动,无异于是在咒他们死。
他的态度,已然明了。
即便何力是个对很多忌讳都不太在意的年轻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冒犯!
“塔吉!你!”何力暴跳如雷,指着他道,“你怎么能这样诅咒!”
其余众人,无不跟被踩到尾巴一样愤怒,他们恶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鲜血的人,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他咬碎。
多莫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塔吉,你不要后悔!用刑!”
塔吉漠然道:“你准备了什么对付我?”
多莫矢狞笑:“不用着急,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他的话音方落,塔吉便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倒地。
那是自体内而迸发的剧痛,仿佛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的灼热痛苦。
有人拿着一条赤红的小蛇走到了他身旁,他想躲开反抗,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用余光瞥见那条小蛇吐着鲜红蛇信,两根毒牙没入了自己手腕。
他的身体开始不住颤抖,呼吸渐渐急促。蛇毒在他体内蔓延,每前进一步都是被烧灼般的疼痛,直到将他整个人完全点燃。
帐中的人冷冷看着他,等着他的尊严被这炼狱般的疼痛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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