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上(21)
和顺一脸喜气洋洋对皇帝报告:“殿下今天好多了,都没尿床。”
天授帝:“……”
沐慈:“……”
尿……床……我们没听错么?
卫终太阳穴“突突”跳,觉得和顺的智商是硬伤,真没救了。眼角瞥见天授帝叹口气,略掸了掸手,知道这是屏退人,他就招呼和顺退出了房间。
合欢殿只剩两父子。
“雁……雁奴?”天授帝走到床边,为显得亲近,特地称呼自家小儿子的乳名……应该是这个吧?
沐慈语调微凉:“恩?你叫谁?”
“不是……你的小名吗?”天授帝有些不确定。
沐慈想了想,淡淡道:“应该是吧,十多年了,还是母亲这么喊过我,我都快忘记了……她曾希望我生在农家,像大雁一样自由。”
天授帝:“……”他被挤兑的,怎么也喊不下口了。
“九郎,”天授帝改了称呼,柔声道,“别趴着,胸腹……有伤。”主要是根处有伤。
“背后也有,一样的。”沐慈无所谓地回答。
天授帝:“……那……还疼吗?”
“很痛,不过习惯了。”沐慈毫不在意。
习惯了?
过得什么日子啊,连痛苦都能习惯?天授帝心疼又悔恨,却不愿意叫幼子看到自己失态,努力控制情绪,留意到空了的药碗,转移话题问:“你喝过药了?”
沐慈保持缄默。
天授帝以为是默认,又问:“饿不饿,用过膳了吗?”
“不想吃。”
“为何?”刚问出口,天授帝忽然想到了小儿子尴尬惨烈的伤处。他忍着心内猝痛,耐心道:“父皇叫御膳司煮了粥来,你用一点可好?”
“不要,尿多。”
“……”天授帝心痛加头痛,不知道能给小九郎吃什么。
“煮烂一点的米饭,加点盐就行了。”沐慈想着迟早要克服厌食症,就不逃避。
这是沐慈第一次表达意愿,天授帝很高兴去吩咐了,然后得寸进尺坐到沐慈床边,轻轻抽过邸报。
“你想知道些什么?”天授帝问,声音柔和地他自己都有点敢不相信,“父皇听说你叫人去取了半年的邸报?”
“你知道的,我叫他拿的是三年的。”沐慈淡淡陈述事实,他清楚,如果没皇帝的首肯,他拿不到邸报。
“嗯,我知道……是谁……让你拿这些的?”天授帝承认,却有点疑惑一个关在冷宫的孩子如何知道邸报这种东西?还知道这上面的信息很关键。
沐慈淡淡解释:“洛阳王曾给我读过几份,说全国的信息都可以在上面找到。”
他不再称呼沐念为三哥,而是疏离的“洛阳王”。天授帝从一个称呼,立即想明白了一切潜台词——沐慈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天授帝已经调查过,三郎的解释是:因为这三年他无法接近冷宫,心中挂念担忧,想尽办法潜到冷宫墙外蹲守,结果在清晨听见太子施暴的现场,一时激愤,不管不顾冲上朝会大殿,为九弟鸣冤。
话一出口,自然如泼出去的水,收不住了。
洛阳王揭发算救了九皇子,否则以九皇子的惨状,不需多久就会悄无声息死在冷宫,那时可能天授帝已经大行,太子做了新帝,真相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洛阳王当众揭发,肯定也有一点私心的,否则完全可以在私下告诉天授帝,而非弄得人尽皆知……把小弟弟的伤口,也扒给天下人看。
这一切,都叫小儿子看穿了。
这孩子在冷宫里长大,竟也很敏锐聪慧。如果从小好好教育的话……
天授帝强压下心头难言的滋味,不敢再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温声说:“你要多少年的邸报父皇都可以给你,只是你都……”看不懂啊。“要来干什么?”
天授帝心疼又爱怜,看沐慈柔顺地趴伏,他忍不住伸手想摸他黑软的发顶。
沐慈立即偏头侧身,躲开了天授帝的手,平淡回答:“看不懂就慢慢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单纯地,仅仅陈述一个事实,语声中没有丝毫怨怼,也没有希望,仿佛只是这么一说,并不在意能否实现。沐慈漂亮的小脸上也没有任何向往的表情,一双沉黑眸子,寂定无光。
若说万念俱灰,却又不是,那至少也是七情中的一种“哀”,可沐慈的眼里却空空落落,连哀都不见,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这种比死寂更空漠的的眼神,出现在一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人身上,只让人觉得诡异。仿佛神殿中高绝至美的一个神邸那俯视苍生的眼神,空灵缥缈,平静悲悯……但是,却只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像,不是活的,没有人间七情。
天授帝的手又开始哆嗦。
这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和他最爱的女人共同孕育的孩子,融合了两个人的血脉,连容貌都结合了两个人的优点,漂亮到惊心动魄。
这本该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可被他亲手摧毁,成了最可悲的一个孩子。
十几年来,这孩子到底过的怎样的日子?
孤独、寂寞、痛苦,被欺负也无处申诉……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在控诉这些年他遭受的不公。到最后,失去一切希望,连健康和生机都失去了,他死去了……若非诡异的道人来救,只怕早已玉殒魂消。
天授帝心痛无言,想要摸一摸,抚慰这个孩子。
“不要碰我!”沐慈又躲开了,他并不在意天授帝的情绪变化,躲洪水猛兽似的,往床内挪了挪,靠着床壁尽可能远离,才动作迟缓再次趴下。
天授帝现在才知道,小儿子这是在拒绝自己。
坚定地拒绝。
天授帝没有立场责备这孩子的无礼,强迫自己收回手,没有再去碰。
沐慈慢慢趴下,丝质的充棉软枕,很滑很软。沐慈从不在生活上委屈自己,靠在软枕上舒服地用脸蛋蹭了蹭。
十分孩子气的动作,叫天授帝看得呆了。
不过这并非沐慈故意卖萌,沐慈做任何事一贯只随心顺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看他人脸色。他瞥天授帝一眼,很直白问:“你看得懂邸报上的信息?”
“自然能看懂。”
“那你念给我听。”不是询问,沐慈指使得理所当然。
天授帝居然笑着答应:“好……”
作为一个权势滔天的父亲,他满足过自己孩子的很多合理和不合理要求。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下身段,只为叫小儿子满意,做任何事都愿意。
于是天授帝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做的事情——堂堂九五之尊抢了七品侍讲工作,给别人念报纸。
“辛丑年二月甲戌,皇帝于紫宸殿亲封还赏赐……”并不显苍老的中年人浑厚嗓音,在合欢殿内响起……
殿外,廊下。
卫终看了几眼垂成千万条线的雨幕,再看了一眼和顺。这小孩没有低眉顺眼装自己是没生命的木桩子,而是抓耳挠腮,探头探脑想看内室的情况。
还真是个孩子,刚入宫,还没有学到宫里的生存法则。
卫终想: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在宫里只怕活不长。可是,关他什么事呢?宫里每个人,明哲保身尚且来不及,哪里愿意理会这个必死的孩子?
但他到底没忍住,轻声吩咐:“你去茶房里催个茶。”
他恍惚记起三十年前,他也是年幼入宫,也曾好奇不小心弄出了响动……似乎是一个白头宫人,也如此吩咐一声“去催个茶”。
他走了,白头宫人站在了他的位置。
然后呢?
他催完茶,听说那宫人却永远消失了,他却连那宫人长相如何都没有记清。
这让他变得谨小慎微,才有命活到懂得如何在皇宫生存,最后机缘巧合,在战场上舍命把御驾亲征的天授帝救下,又兢兢业业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是,大总管。”和顺有事做,感激笑一下,欢快跑走了。
他一路开心地想:九殿下苦尽甘来,连陛下都亲自给他念报纸听呢。有消息灵通的宫女內宦,把和顺堵在路上说话,借着袖子的掩盖,再次撸下自己更值钱的大戒指新镯子,悄悄递在和顺手里。
这次,却是要进内室,近身伺候九皇子了。
和顺没说答应不答应,他做不得主,但“礼物”都一概笑呵呵收下了。
这是给九殿下攒家当呢。
第19章 别碰我!
天授帝念完了邸报上的三则信息,一抬眼,却见沐慈趴在床上,双目微闭,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沐慈显得很放松,毫无防备,一张巴掌大清瘦到极点的小脸,枕在娟红的丝枕上,脸色苍白,嘴唇上都不见一点血色……这种带着脆弱的美丽,让人心脏揪疼。
而且,和谢宸妃一样,外表看着柔软脆弱,实则内里坚硬如铁……母子两多相似的神韵!
“阿期……”天授帝魔怔了一般,想到了最爱的女子,伸出手去摸这张无瑕的小脸。
沐慈似有感应,瞬间惊醒,睁眼的一刹那,纯黑的眼眸似笼着一层薄雾轻纱,完全没有恢复清明,显得空茫而无辜。
但他的本能比意识更早清醒,脑袋朝里飞快缩去,躲开碰触。却因为实在太靠近床壁,“咚”一声闷响,撞在了木质的床壁上……
天授帝只觉头皮一麻……连听见的人都替他疼。可沐慈却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表情,不说龇牙咧嘴,连皱眉都没有……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正常的痛觉。
天授帝心头震动,是不是那几年残酷的对待,才让一个少年连痛的本能反应,都失去了呢?
原来……
痛苦,真的能被习惯的。
之后,这个少年眼中微露的一丝迷茫,在刹那之间褪净,看清想要碰触他的人是谁后,那目光依然平静地可怕,不见惊怒,面无表情道:“第二次说!别碰我!”
“父皇只是……”天授帝试图解释,但在对凝黑澄澈的双瞳注视下,想到他可能因为某些遭遇而讨厌人的碰触,莫名弱气了,呐呐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害怕。”
沐慈慢慢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又躺回了原位,声如古井无波,静而微凉:“我不是害怕,我也知道我的性命捏在你手,任你宰割,但这并不影响我表达自己的意愿——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