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的头顶抚到发尾,手指停在他脖颈,类人的身体中没有脉搏的震动,却有模拟人体的恒定的温度。“在这个世界,”我说,“尽管有一些扭曲,大家生活得很不错。我不想随便杀掉无辜的人。我只要一个人死。或者两个。”
艾伦闭着眼睛,梦呓一样告诉我这里并无我想象的那么无辜。“您只是没看见,便体会不到。”
我抚摸过他消瘦的脸颊,没有吭声。
“现在您没电视看了。”艾伦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每天给您讲一个故事。”
我略微惊奇地问:“怎么?你重新长出来一片负责想象的大脑吗?文化区正在放假,他们不生产故事了。”
艾伦不理我的嘲弄,表示愿意暂时做没有画面的电视机,帮我度过无聊的禁闭。我穷极无聊,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就像我的山鲁佐德,除了他根本讲不出一千零一个故事,我也不要砍掉他的脑袋。
说起来,我确实还没试过斩首的滋味。
另,我好奇他能讲出怎样的故事。
88、机器 03
“在某年冰河季,12月25日晚上八点四十二分,在白鸟大道613号的酒吧。”第一天,艾伦在开头这么讲道,甚至配上了确切的时间地点让故事可信,还蛮有点样子。
“一个父亲来接女儿回家。女儿当时正和一个矮个子男生热吻,见到他也没分开,她周围一圈人嚎叫着倒计时。十分钟时间到,她跟男生分开,抹抹嘴唇,谁也没搭理,走向门边的父亲。他在那里低着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他们一起回家。她灌了一天酒,倒在床上只想睡觉,父亲便给她脱下鞋袜,盖好被子,用湿巾给她卸妆。她双手举过头顶伸个懒腰,男人给她关上灯,带好房门,也去睡了,那是夜里十二点半。
深夜,她从梦里惊醒,牙齿打着颤,一声不吭走进卫生间,水龙头拧到最大,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拉开镜子,那后面是一层窄小的储物架,她的手掠过水果刀,从一盒敞开的剃须刀片里取出一枚新的,关上镜门,在手腕上竖着割了三条深口子,把流血的手腕放到自来水的急流下冲。
男人起夜看她时发觉不对,拿起家用医疗器冲进卫生间。刀伤在三十分钟内治愈,女儿很快转醒,躺在床上,没有表情和动作,男人一遍遍抚摸她的长发,低声安慰,她不为所动,男人不敢离开,搬来自己的被子,睡在床的另一侧。房间又暗下来。”
“过了几个小时,女孩从床上爬起来。等她父亲再度冲进卫生间时,她正搂着膝盖坐在浴缸里,卷曲的长发垂在背上,全身一个劲儿震颤。她冲他张开双臂,于是父亲也进了浴缸,跪着从背后拥抱住女儿,她一边颤抖,一边说话,父亲每一句话都回应她,一个字也没提‘死’或者‘自杀’。这样维持了几十分钟,女儿把手上的发绳交给父亲,让他给她绑头发。此时距离天亮不到一小时。
男人熟练地用五指给她梳理长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女孩抱着膝盖,问他妈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男人带着愧疚说,‘我该叫她留下来,也许你们母女会更好交谈。’
‘你明知道不是的。’女孩摇摇头,‘从小妈就不喜欢我。’
‘那是你想错了。她是爱你的。’
女孩微微冷笑,沉默地把头埋在膝盖中,男人安抚地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她冷冷地问:‘爸爸,你为什么不能再爱妈妈一点?’
男人矢口否认,女孩不反驳他,跪着转过身,把父亲从头看到脚,说:‘咱们长得真像。’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女孩点点头,第一次开始描述当时。
‘他说我长得很像他爱的人。他没法永远得到那个人,也不敢对他做过分的事,所以拧断我的手腕反绑在背后当作替代。在阳台上、在卫生间、在办公室,我的哭声不存在,他活在他自己的梦想乡。在那里,他是和他爱的人在一起。’
从男人的脸上滚滚流下热泪,听着那些痛苦的日夜,始终没人救她。随后她谈论起当时房顶上开的漂亮的天窗,她的眼睛一直在看那儿,逐渐不痛了。
‘痛是不怎么痛了,可是有时候我胸口总不舒服。’女孩用手覆住父亲满是泪水的眼睛,他她是否愿意帮她。
做父亲的答应了,女孩遮着他的眼睛,从衣服中取出水果刀,在他的脖子结结实实刺了十几刀。头两刀他挣开,捂住剧烈涌血的伤口,女儿面无惧色,‘他说,我的眼睛最像你。’”
“男人或许认为等女孩出了气,还是会治好他,所以忍疼接受,直到失力也未挣扎。而女孩坐在血泊中毫无反应,直等父亲咽气。她趴在父亲身上,一手拨开眼睑,把水果刀插进父亲的眼睛,深深地剜转,直到把两只眼珠都剜下来。
她才站起来,攥着两只眼球,赤脚踩过血水,差点滑了一跤。她走到厨房,把两只眼球随手扔进垃圾桶,拿了把菜刀走回浴缸,吃力地把父亲摆成靠浴缸坐着的姿势,解开他上衣的纽扣,袒露胸腹,然后用菜刀剖。血液滋溅她眼睛上,她打开浴缸的水龙头。
一层层划开皮肉筋膜,开膛破腹,拽出肠子死死缠满自己的脖子,让他们两个紧紧相连。女孩跨进浴缸,让脖子上的肠子缠得更紧,蜷缩着躲在父亲怀里,把脸深埋进他的腹腔,不再动弹。水流击落浴缸底部,随着水位上涨,声音逐渐变闷,依次没过女孩的下巴、口鼻、眼睛、额头,到最后,只有她卷曲的黑发浮在溢满的水面上。”
“窗外一瞬间灯火通明,地下迎来白昼,白光照进这间房子,水龙头哗哗响,血脚印从客厅直到浴室,整个浴室血液四溅,镜子与墙上都有飞来的血痕,浴缸不断往泥泞的地板滴水,满池子的血水中,男人垂颈半坐,女孩头发在水面散开,像是胎儿泡在羊水中,一根肠子把她和父亲连在一起。
这就是第一天的故事。”艾伦在此处收尾。
我听懂他暗藏的话,问是否他还有没讲完的部分,艾伦说这是今日的份,“一天一点点,才有助于保持新鲜感。”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您在看文化区生产的电视剧时,我也在旁学了一点。”
这也不难解释为何他的故事也如此血浆四溅。显然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生活让大家倍感枯燥,那些最受欢迎的剧集往往颇多耸人听闻的元素。
“我能不能对质量提一点要求?”
“请告诉我您高妙的技巧吧。”他谦卑地说,可是我并没有感到被恭维,而更像是嘲讽。
“有时候我很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艾伦耸耸肩,改口说:“您还需要我有哪些改进?”
“多点前因后果,我不太乐意听没头没尾的故事了。”
“一如既往乐意为您效劳,先生。”
我想让他接着讲下去,但艾伦坚持第二天再继续。他明明听从我的一切命令,却经常不完全按照我的心意来,我在想这是否是由于我加入的“爱”设定。毕竟,和他相同型号的不尽数的机器人中,我从未见过有这般性格的。
89、机器 04
第二天的主人公亦是一位女性。
“她二十四岁时生了一个女儿,那孩子已经长到十八岁。她为女儿哺乳,劳累的工作后洗衣做饭擦地,将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既是母亲也是佣人,既做老师也做玩伴,这一切似乎不太放在女儿眼中。丈夫忙碌工作完毕,在家的时间不多,女儿却爱他胜过母亲,大许是相处本就不易,他愿意带来玩具鲜花零食给女儿开心,而丝毫不斥责她,这很能收买小孩的心。
但这个故事不是关于母女,而是她和她的一个女学生。”
“女学生十六岁,狐狸般细长上挑的眼睛,擅长社交,善做人群焦点,一笑时满不在乎的气质让她脱颖而出,也很让女老师着迷。女学生坐在教室中段靠窗的座位,每次她巡班经过窗边,视线都难免跟随着游移。她猜测对方了然她的注视,这猜想后来得到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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