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我喊厌武吃饭,他不出来,我便把饭端去,他一副恹恹的神态半倚着墙,没有束发,衣襟也松垮散着,露出一片伤痕的胸膛,我弯腰在床头放下碗筷,他侧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掰开他的手指,他就势松开手,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我。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想再看看你。”他轻轻咳了两声,又问:“我和修文,你更喜欢谁呢?”
“姑且都一样,无所谓喜欢讨厌。”
他倒释然了,淡淡地说:“那就好。起码很公平。”
“只要你别做令人生厌的事。”
他只是笑:“本来是秉着为你好的心做的,没想你知道。”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的胸膛,“可我想住进这里面去,不论以何种面目。”
他不肯说是何事。
我走出去时,听见他在我背后隐隐的叹息中,居然有种惆怅的情调。
夜里,厌武一件行李没带,孑然一身消失在朦胧深蓝的山间夜色中。修文找了他几天,却没有结果。又几日一个面目普通的汉子上山,将一个触手冰凉的瓷白罐子并两封信交到我们手上。
给修文的上面细密标明该如何与部下接头,如何进行任务,如何与上司联络,以及其余杂七杂八的事务,他将从仇人那继承的摊子都给了弟弟,末尾独有四个字,用粗黑的墨写成——“我死君活”;而给我的那张与其说信,不如称为短便笺,上面短短地写着:“其实自打你提出那个讲真话的建议后,我便没对你说过谎。只在你面前,我无有伪装,因而满怀感激。”
而只消一眼,修文就确定信是厌武寄来的。
我们看完了信,把眼光移到那罐上。罐子是温润的白瓷,无半点瑕疵,用红绸封口,又系着红绳,因那红色在白瓷的映衬下过于艳丽夺目,便透出一股子妖异。
修文读完信,沉着脸解开封口的红绸,方一启开罐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充盈整个房间,并似乎要从外漫溢,直教整座山的清风都携带血香飘满林间。
修文猝然惊叫。
我凑近一看,一时也不由悚然——那个疯子,竟然将一颗新鲜血红的人心装进罐里送来了。
84、双生 22
信是诀别的口吻,罐中的人心除了厌武,该再不是他人的,他惯来骄傲,既留下诀别书便只当诀别,无有别的可能。我们找不见他的尸身,在外人眼中,修文就成了厌武,这便是他给他们兄弟两人安排的结局。
他逼修文替自己去杀一个厉害的角色,骗他假如回来就逃,这或许是怜悯也不好说,至少修文能够死得干净利落,可他反而或者回来了,一头扎进厌武为他精心设计的后半生——不停杀戮、不得安宁,并且处处受人辖制。这原本是他自己的生活。
以他的才智,只为了整治修文没必要去死,除非他确如自己所说的活不成了,那许是之前的重伤,或服下的丹药的代价。回想他话语中的机锋、树林中对蝉的讨论,他像是心知肚明自己的死,早早便以此设局,甚至剜出心脏送来以嘲讽修文的天真。
这时我后知后觉,厌武远比他展现出的阴暗,在他好脾气的温和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更深的东西,我不该以为他的恶意仅仅针对修文,而对我全然无害。一个人要是彻底疯了,便没一件行为算得了正常,况且我不能不联想到他给我服用的丹药,是否也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天气炎热,那心脏必须在当天葬下。
地点是我挑的,就在当日虫戏引来许多蝴蝶的、长满了一年蓬的溪边荒地。我记得厌武喜欢这把戏。
因只需要埋下一个罐子,不需把坑挖得很大,大大俭省了力气。次日修文去定制石碑,他自己写,交由石匠去刻,不日便做好,他背着上山,在坟前立起,上头写:“家兄朱厌武之墓”,而后是小的生辰卒日,并无生平记载。平日里总是厌武、修文这样叫,我几乎要忘记了他们的姓氏。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字确乎和厌武的是很像的。
他冷静地接受兄长的死,打点后事,井井有条,浑然不像平日,他这样寡言少语使他好似一下子长大成人,多了许多稳重。这不是一夕之间的,他其实一直在成长,或多或少而已。我最初见他时他不算活着,只一团烂泥,之后清醒、复仇、渐渐摆脱兄长的压制、后来竟能够自己去杀人,如今厌武的死是他生的第一步,从此他固然前路艰辛,可没了牵绊阻碍,他从出生下来第一遭做了自由人。从这个角度说,也不算坏。
我们立完碑,热汗淋漓,便找一处下游的小溪沐浴。太阳滚烫地烧灼我们的□□,水光粼粼打在被冲洗干净的岩石,我以为这已经是最终的结局,心绪一片平静,不为探路身体感到丝毫羞愧,也不为任何琐事思考伤神。
修文让我坐在大石头上,他好把上衣在水中浸湿给我擦背身。他面对我而站在侧身,擦拭我的肩膀到胳膊。阳光下,我看见他麦色的裸露的肌肤像山丘流畅起伏,晶莹的水珠从浅色汗毛的胸腹跌落,这使我下意识地跟另一副极度相似而不似的外形做了对比。
“当初我第一次在树林里碰上厌武,他受到很重的伤。他身材与你相仿,只是偏瘦,还有许多伤,好像随时都会死去。我本以为他那时候挺了过来,便不会轻易死去了。”不想他的命数是断在自己手里。
修文不发一言地擦拭完我的两条臂膀,赤足上岸给我擦背。
待擦拭毕,我叫他坐在我原本坐着的岩石上,换我给他擦身。我仍用他的湿衣在水中重新浸湿,让凉冰冰的布料扑水打在他的皮肤,照着他给我做的那样,从脖颈擦到手臂,手腕,换成另一只手,好像在照拂一个小辈,或一个片刻的亲近在我身边的生灵。
“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恨我。”修文垂着头:“他处处强过我、压制我、见不得我好,应当我恨他才对。”
“你实在不该一再退让。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你退到无路可退,乞求对方对你下手轻些,这本身就是错的。他只会想要是没有你就好。”我抚了抚他濡湿的黑发,问道:“你恨他吗?”
“不过是羡慕。”他安静地说:“我记忆中,爹娘从没夸过我聪明能干,我只会给他们惹祸,厌武呢,总是那么厉害,我束手无策时他总有法子解决,爹只夸他武功好,是他卧薪尝胆替家里报了仇。他受苦的时候,我还在老宅的地上像条蚯蚓一样躺着。”
“除了厌武,你还有别的羡慕的人吗?”
“我最羡慕他那么强。”
我笑了笑,“你们兄弟两个果然相似。厌武最羡慕也最讨厌你的天真。你知道你们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修文不知道。
“世界上厉害的人多了去,有三年中举的,有少年成名的,有天资聪颖可以锦绣文章一挥而就的,有天生能言巧辩、长袖善舞的,可从不见你们嫉妒那些人。说到底来,还是因那些人太远,威胁不到自己,而你和厌武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你们离得太近,不免要处处斤斤计较,唯恐对方超过。人从来只忌惮身边亲近处的威胁,故而有人可以欣然称赞不认识之人的成功,而身边朋友比自己稍进一步就心神惶惶。”
“可是过错不是对方的,是你们的想法囚困住自己。你为什么要比较?难道不比较、不胜过对方就不行吗?难道平凡就不能存在?当然是可以的,你只是不甘平凡,便生怕身边的人不平凡,因而互相牵掣,行动不肯稍弱于他人,越是挣扎,越是被桎梏。事到如今,你长到这么大,经历如此多的磨难,厌武也已经不在了,你可以从那圆环中跳出来,好好思考自己,也思考周遭的世界,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修文却摇摇头,凄楚地说:“不行。”他说他没法洒脱地跳出去,他从来不是能洒脱的人。
“我蠢笨、愚钝,爱使小性。我不如厌武强。我要是如他那般,便能不那么恨自己。”修文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讨厌他处处胜过我,管制我,他越能干,我越显得没用。一开始我还同他抢、同他争,笑他不招人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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