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因为我性格好就要接受你的要求?”我反问。
“当然不。”佩内洛普答道,“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些姑娘都不感兴趣,我嘛,倒是不坏。你固然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厌烦我。”我沉默不语,她补充道,“只是订婚而已,我保证。假如你有喜爱的女孩,我们可以立即解除婚约。”
“而且你也可以拿我当挡箭牌!你不是说,不愿意同那些脑筋七拧八转的贵族小姐社交,而既然你到了这个年纪,这样的社交在你给自己找到一个未婚妻之前在所难免。”
“我不能保证,”我沉吟道,“父亲不允许我自己挑选妻子。”
她不解地挠了挠头,十分不淑女地,“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管怎么样,我可以问一问。无论可行与否,明天下午我将遣人去你家送信写明。”
她大喜过望,狠狠给我一个拥抱,立即站起身来,“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等你消息。”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如同一道灵巧无声的影子,敏捷地向庄园后,她来时的路移动了,走时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这是位多么奇特的小姐。既然如此,当初宴会上她父亲如此拼命地绊住我也有理可循了,这么一看,甚至能从这父女身上品味出一些滑稽可爱来。
“安保设施有待加强。”我喃喃,起身弯腰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草屑。而我直起身时,出于生理惯性,瞳孔猛地收缩,我的面前忽然多出一人,在心理感到惊吓之前,我的身体首先作出反应。当我回神仔细看时,不由得疑问,“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你在跟谁说话?”他的声音满怀狐疑与暗火。
“没有谁。”我说,“房间里有些闷,我出来吹吹风。”
“我希望你别对我撒谎。”公爵的声音斯文有礼,但是任何一个与他亲近的人都知道在他温和的表象下掩藏的真正性情,没有人想要惹他发怒,我当然也不想。
“没有。我刚刚忽然想到一首诗,不禁念出声来。”为了增加可信性,我念了两行随机浮现在我脑海中的诗句,“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回去睡觉吧,你的衣服都脏了。”公爵的表情缓和下来,对我嘱咐道,坦白说,最近这些时间,他的情绪渐趋不稳定,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即便他努力克制不显现出异常,我就是能看出来他的焦躁。毕竟我们朝夕相处太久,有这种彼此了解入微的感觉不难理解,我希望他能早些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不然指不定遭殃的还是我。
“好的。”我答应着,放松一口气,侧身从公爵身旁经过。
“站住。”公爵厉声道,从我肩头捡起一根红色长发。
见鬼。那个拥抱。
“我重复最后一遍,你刚刚和谁在一起?”他进一步逼问,这叫我开始烦躁起来。
“我不明白,父亲。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说不定只是洗衣女佣留上去的。”
“红发丫头,”公爵柔声猜测着,“要是我没记错,她的名字是‘佩内洛普’?沉默,坚贞,她有一个好名字,行为可不那么知耻。深夜擅闯公爵领地,让我想想,这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她从哪边进来的?”
我低头不语,无话可说,公爵已了然一切,“当然是从后面绕过来,她倒对私会很抱热情。”公爵用手擎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进他的眼睛,力度几乎叫我感到疼痛,“这是你第二次为了她忤逆我,或许不止。向着你的父亲撒谎,她就这么腐坏你的品行。你知道么,我一直觉得后面那块地空置着太过碍眼,只因为你喜欢我才放任它留下,或许现在我就该叫人施工改建,说不定还能从里面捉出一只红毛老鼠。”
“您为什么这么生气?父亲。”我问,“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交个女性朋友而已,您有什么可这样在乎的?”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我有资格和义务管教你不走歪路。”
“可是我并没有。父亲。我的行为很正常,就算我是同佩内洛普在一起又能怎样,年轻男女约会,比起杀人之类的罪行可谓无伤大雅。您连下一道杀死成百上千人的命令都面色不改,何以此时这么愤怒?”我问。
公爵的恼怒如同被突然冻结的火焰,空洞燃烧着的怒火依旧旺盛,却宛如从我面前阻隔,我不再直面其热度。他深深地凝视我的眼睛,我与他对视,看见星光映进他眼里,他的表情透着受难一般的苦痛与自厌,如修道者眼见自净土降下的光明阶梯眼睁睁从面前收起、消失,那种痛苦是溢于言表的,我不懂那灼烈情感的由来,不知他受何种煎熬,只疑惑我的一句话如何给带给他这样大的伤害。而我的确没有什么过分言辞。
11、公爵 10
“为何你就是不能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我可以把你的人生打理得明亮正派,教你永远干干净净,双手不沾血迹。”他问我,失望而困惑。
“可什么样才算是明亮正派呢?我有我自己的喜好,没有人可以彻头彻尾了解我每一个关于细枝末节的想法,即使是您也不行。”我上前一步,将公爵的手握在双手间放在胸前,专注地看着他,“您知道我爱你,我愿意为您学不感兴趣的繁琐的东西,可以妥协按照您的喜好穿衣,您甚至可以教导我怎样言语行动,但总有东西,您无法掌握,我自己也不行,那就是我的心。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我只能按照它切切的私语行动,不论您是否愿意。”
公爵的身体好似僵直了,他维持先前的姿势,好一阵子,没有把手抽回去,而就让它停留在我手掌中,我拢住它,就像拢住一只冻僵的燕子。“你为何不相信,我的做法才是对你好的?”
“可那不是我自己的意志。”
“你告诉我,你想要娶她么?”
“也无不可。”
“出于爱情?”
“也或许。”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脚边草丛里的露水洇湿裤脚,有轻微的凉意。爱情嘛,当然不会,我和佩内洛普可远远没到那份儿上,只是短暂而稀少的玩伴,世间人常将婚姻看作神圣,假设真正实现,我们二人缔结的可不算什么理想的良缘。她麻烦缠身,而我得祐于公爵的庇护,无论她试图拒绝的对象为此地何者,都无法对我造成伤害。如果按照规则走下去,即便不是她,也有某人将步入我的生活,下一个人未必有她这样放得开。
忽然地一动,我张开手,公爵已将手抽出,替我拢了拢鬓边上散乱的鬈发,他的手指尖被染上些许我的温度,短暂地不再那么冰凉。“你终究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么?”他伤感地问,不等我回答,他的眼神穿过我而看向我背后墙上蔓爬的娇嫩月季,久久地出神凝视。“有时候,我宁愿你生病,好过你健康。病痛将毁坏你的身体,叫你的心灵柔顺,你会知道外界不仅有鲜花,也有致命的虫蛇与病菌,安心地在我的花园沉睡。”
我对他的话语感到一丝受束缚的不快。我心知肚明他爱我,不曾料到他竟然会将这样的话语付诸于口,我不知晓父亲对孩子的爱会如此自我,不惜以伤害作为挽留代价,或许只是他是特殊的。我不曾完整地体会爱与被爱,他也亦然,因此这就是他爱的形式。又或者这并不是爱,只是他居高临下对自己所有权的确认,我无从区分辨别,也不知作何反应才合时宜。
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哀怨的鸟鸣,打破了他的静思。“走吧,和我一起回去。”
“您会同意我和佩内洛普订婚么?如果我请求您的话。”
“我会把你交给命运,她会替我决定你的去留。”公爵说。像是一个妥协。而我恰好忘记,公爵从不妥协。
第二日下午,我吩咐仆人去给佩内洛普送信,仆人很久才折返,对我回复说信已送到,当问及回复时,只有口信告知我她已知晓。这样平淡的反应不符合佩内洛普的性格,并且在事关她今后路径这样非同寻常的事情上,她不太可能只给我一个轻飘飘的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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