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左右,第一发大炮轰向上梨枝的城门时,我们灭掉房间内的灯,点燃插在雪白奶油裱饰过的蛋糕上的蜡烛。良子没有挽发,将发丝分成三股编成辫子垂在右肩,略去生日歌的步骤,我与秀一每人一句向她祝福。
我说:“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能平平稳稳,万事顺遂。”
秀一说:“祝我们每年能像这样在一起互相庆祝生日。”
良子将手指在胸前搭成塔状,笑意盈盈向我们道谢。
所有人心平气和,不生波澜,我怎么都看不出他们曾在深夜发生过那样的争执。进一步我又想到,在以往我没觉察到的时辰和地点,她与秀一也同样辩驳过么,独我一人被隔离在外,对他们之间的矛盾激化到如此地步毫无了解。目前看来良子占据绝对的优势,难为秀一虽然不甘,却愿意粉饰太平,照他的性格来讲堪称稀奇。
非要比较起来,我想我大概也不差吧。那天夜里无意窃听的对话,我将它储存在大脑中,不问不说。在左霖泽又来串门,向我杂七杂八大吐苦水,抱怨世道艰难的时候,我也没说一个字。
不参与,不干涉,我自讽也能做个善于体恤情感的人类。无论良子还是秀一,都下意识把我隔绝在安全区,拒绝叫我明白他们的心理。我按照他们隐性的意志进行表现,充作无知的男主人。只是维持表面和平的假象是我想要的么,假如不是,我追求的又是何种东西。加在一起活到三辈子,我还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许个愿吧。”我放弃追究,专注在眼前的事。
良子闭上眼睛。
“快吹蜡烛。”良子睁眼后秀一马上说。
良子低头准备。
她鼓圆嘴巴。
烛焰摇晃起来。响起来一声远古巨兽的吼声般低沉杳远的轰鸣。
良子站直身体,烛火依然摇晃。
我们都不说话,不详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在城市上方聚拢,我猜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表情,我看出他们也明白。
良子向前一步,一边一个把我和秀一拥在怀里,我枕着她单薄瘦弱的肩膀,在她发丝萦绕的馨香中和秀一对望,他的嘴角向下垂着,看起来透着不安或者愤怒。你搞不清他愤怒的对象是谁,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有人在犯错的时候爱向别人发脾气,秀一不是,甚至不等犯错,一旦感觉到什么事情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他就会立即变得焦躁,还会生气。他惯常牢牢控制手中掌有的一切,制定计划,强制执行,大部分情况下他聪慧的大脑能够帮他实现安排,而每当他把握不住事态时他就会这样神经质地怪罪现实和自己。这是我和秀一最不同的一点。谁也不怪,我向前看,因为日子总得过下去,生气和埋怨于事无补,反而会添上不少麻烦。
我看穿了他的不安,因此在良子怀中,也平展手臂环住他。我们三个人夸张地紧紧抱在一起,紧到仿佛一千个人使出拔绳的力气也没法儿将我们分开,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假象,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往往轻易就能被斩断。
试想一下吧,假如敌军即将攻入,你和家人约好要赶同一班火车逃离城市,但你在去车站的路上不小心受伤,赶不了路;或者炮弹在周围炸开一个,总之你误了时间,没能如约上车,和家人就这么错开了。已然上车的人不会下车,有一定可能你们就永远地失散了。我猜大部分人都不会上车又下去,起码我不会,实际一点看,走了,至少能活掉几个;留下,或许都活不了。简单的数学问题。
良子抱着我们,我拥着他们,她喃喃在我们耳边重复,“没事的,我们都会好好的。”我和秀一没有搭腔。非必要的情况下,我一般不撒谎,现在附和她显得太虚假。
防线每天都在往里收缩,街上行人伶仃,人人行色匆匆,全是一副丧气的表情。我不怎么改变,依旧照常行动,该去书店去书店,该去茶馆去茶馆。做生意的行当像是更容易出大胆,有一些店子开着门照样营业,好歹叫我有个去处。良子反对我在这样危险的情势下单独出门,我却总能说服她。
其实我出门不为别的,而是越在危急的时刻,你越能看清人们本来的样子,不是他们漂亮的衣服,不是名贵的首饰,不看他们拥有的东西,而着目最原始、最本真的部分。
城里的防空警报响了三回,只要它响起来,你就能看见最凶悍、高壮的男人立即变身一只负鼠,拖家带口,抱着孩子,驮着行李包裹逃命去了。每个人都急匆匆地往固定方向没命地跑、跑、跑,好像整座城市一下发了疯。
头两回我恰巧在家,我们三个随着人流,一口气顺顺利利地跑进了防空洞,良子事先打包好了行囊,里面有一些干粮,就她放的量来看,就算一直没有食物补给,我们凑合一下,也能活上一个星期。
第三次倒是不赶巧,我刚从书店出来就拉了警报,我赶紧往防空洞的方向去。在路上撞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坏运气地被一根烧焦的塌下来的房梁压在下面,孩子在旁边哇哇大哭,她笨拙地挣扎、比划、怒骂,叫那孩子快跑,小孩怎么也不肯听。
在我身后一百来米的地方又一颗炸弹炸开花。妇人被压在路中间,就像一个异形的堤坝,疲于奔命的人海一见到她就自发分开了。这事对我来说很有意思,我相信只要不危及自己的性命,跑过去的这些人中有不少愿意帮她抬起这根木头的,但是现在最多看一眼,就连余光也不愿意扫过了。
那小孩吵得我头疼,于是我就停下来,花了点时间把木头移开。一旦我这样做,还真有两三个来帮把手的。她的腿到底被砸伤了,一瘸一拐的,不晓得骨头有没有断,一回复自由立即就把孩子抱进怀里,又哭又笑地不住吻他的脸。
那个小孩还在一刻不停地哭,我越来越感到聒噪,便抛下她们,跑到了防空洞口,顺着排队进洞的人群缓慢挪动,终于进到洞里。
这时防空洞简直盛满了人。维持秩序的士兵还在不停地吆喝:“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人人面色土黄,平日里上厚厚脂粉的阔太太一样神色萎靡地埋在人堆里,灰扑扑地不起眼起来。
我不停伸长脖子张望,找良子和秀一在哪里,可惜人太多,其他人也急迫地想查看自己亲人的位置,为我添了许多困难。只有在这时,我才恨自己为什么不生得两米高,省的同他们争夺视野。
我往前走着往远处看,一股力道猛地把我扯到一边,在我反应过来前,脸颊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我定睛看去,才见到良子含泪的脸。
“我们一直在等你。”她说,手无力地顿在我脸边,眼圈发红,腮边一滴泪珠悬在那里,是我从没见过的失态。
她情急打了我后自己又后悔,愣在原地心疼地看着我的侧脸,不敢靠近。
我张张嘴正要说话,秀一从她身边扑过来拥住我,急切地在我脸上一吻,就盖在火辣辣的巴掌印上,他的吻也被赋予了灼人的温度。
27、恶童 13
急促的敲门声,短而有力的三下,停两秒,加重力气又三下,停两秒,重复之前的步骤,到最后与其说敲门,不如说是捶门了。
“来了来了。”良子匆匆地跑进庭院,隔着门问:“哪位?”
“请问纪和彦先生在家么?”相较起粗鲁捶门的动作,来者说话的腔调倒彬彬有礼。
“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受人所托,有一份重要的口信要转达给纪先生。”
良子拉开门闩,将两扇大门间闪开一道缝往外看。来人穿着深色棉布长衫,做工考究,戴一顶黑色软呢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鼻头给冻得发红,方正的下巴上蓄了胡髭,打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是个体面人。良子略微放下心,打开门侧身请他进屋里说话,“和彦昨天出门去了,要今天下午才能回来,您有话不妨跟我说。”
男人进门前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在看,才敏捷地从门的空当闪身进了院子,但说时间紧迫,不肯往屋里去。他见良子只是虚虚将门掩上,忙请她重新挂上门闩。
“请问您是?”
“我是他的妻子。还没请教您的姓名……”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