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梦福利院幸存人员资料。”上面这么写着,其下是我从没听过的名字和一张看过太多遍的脸。
在“齐婴”的姓名旁边配着一张孩子的照片。说是孩子,或许是混血的缘故,面部轮廓已经相当明显的表露出来,突出的眉骨,深色眼睛,红润丰盈的嘴唇,那张面孔熟悉到一眼就能让我辨认出是谁的童年留迹。
——埃洛。
他曾是金梦福利院的孩子,明知我在追查这个事件却对自己的出身只字不提,并且全程装作一无所知。不,不是一无所知,没有隐藏得那么好。可是与其说他不擅掩饰,不如说他是怀着好奇的恶意,故意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真相的琐屑给我。整件事的发展相当诡异,可是我下意识选择不去追问,好像觉察出一旦将事情挑明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切了水果给你。”埃洛的声音猛地响起,近得仿佛就在房间里。我心里一惊,匆忙把手向后一背把资料塞在枕头下,扬声说:“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吃。”
“是很新鲜的橙子。”埃洛在门口慢吞吞地说。
我怕迟迟不开门反引起他的注意,只好请他进来。
埃洛轻轻推开门,一阵清新的水果气息袭上鼻端,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把一碟切好的血橙放在我桌上,拖拖沓沓地离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确实走下楼。
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我抄起手机开始发信息。
53、皮埃罗 12
8月13日
伍季死得仓促,搞得大家都没有准备。
最寻常不过的那个周一,我时间来不及,埃洛慷慨送我一程,他的大卡后头车厢什么也没装,或许是之前见到的满车向日葵使我印象太深,当里头不装东西时便看起来空空荡荡。我不是懒床的人,那天却出奇困,因此误了公车。夹着公文包还未下车,从车窗见报社门口围了一圈人,窃窃私语声像围着尸体上方盘旋的成群苍蝇嗡嗡作响,这种特殊的音波震荡扩散,从大敞的车窗传播到身上,精神上的触角先于智慧接收到特殊的信号——兴奋、恐怖、好奇,津津乐道。旁边警车停了几辆,红蓝车灯急切闪烁,从警车上陆续又下来三个穿制服的人,急匆匆拨开人群往里去。
埃洛坐在驾驶位,颇感兴趣地趴在车窗上往外观望,想跟我大加一番讨论,我看看腕表,不是很可惜地向他表示无法做一个耐心的听客。我匆匆跟他道别,正要下车时被他忽地一张手抓住领带往他倒去,他忖时度势身体往前一倾,头也巧妙地一偏,款款将嘴唇贴在了我唇角。我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按照常规说法,他该是给了我一个吻。
我用力推开他,他没反抗,顺着我的力度退回安全距离。我皱着眉用衣袖擦了擦被碰过的位置,皮肉的柔软触感叫我皮肤错觉正在发麻,像是在手边一厘米看到条蠕动的毛毛虫似的,无伤大雅,心里却还毛毛的。我尚未出言,埃洛催我下车,其后一踩油门,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
我挤进围观人群后才发现报社被胶带封住,弯腰钻进去时还有人拦着,出示了记者证才给放行。在前台那里我打听发生何事,前台的说伍季死了,乍听我还不太相信,随后发觉假如是玩笑的话,她的表情和内容过于严肃。
“你说真的?”
她赌咒绝没有撒谎。
我社作风惯来艰苦朴素,空调装过,气温在三十度以下不肯动用,只仰仗天花板上吊着的几顶风扇,摇摇晃晃地转出热风。而那些朴素的吊扇似乎成了伍季最后的归宿,脖子上缠着鱼线给挂在吊扇中间,两条胳膊关节弯曲处被鱼钩穿透,各自悬在一片扇叶上,他的整个人都在半空中,双脚离地,一双腿直挺挺、硬撅撅的。“就跟跳芭蕾似的。”前台窃窃地泄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脸满身的黑血,他连嘴巴都叫切开了,一边一刀剌开到脸颊,吓死人了。”
“你亲眼看到的?”
前台连连地摇头,“那我非得吓晕了不可!是搞清洁的大姐告诉我的,她心脏有毛病,吓得病都发了,幸好随身带了药,缓过来才报的警。”
我无言地张嘴,嘴唇像缺水的鱼翕合一下,却连泡泡也没能吐出。
伍季这个人性情凶残,爱挖苦人,见钱眼开,这是事实,不过他是个负责任的主编也是事实。他对待工作仔细到苛刻,属下的疏忽一点他便会愤怒地咆哮,招人怨恨不假,但我想该没人恨他到如此程度才对,毕竟对工作手下以外的对象,他便会克制住暴烈的脾气。
“金冬树来了么?”
“她有阵子不在了吧。”
我上楼去,听见前台又向下一个来问询的人絮絮卖弄这难得的奇事。我原本的办公室被封,死掉一个人,剩余的报社八方不动,我们这个行业具有实效性,一天也不能歇业,只要报社继续派工资,死了谁不过是个事件,说着就过去了。不过现在,这还是我们间独占鳌头的话题,除此之外任何新闻在此刻都不值一提。
我们被安置在其他办公室,可我怀疑没有一个人能安心做好哪怕一件事。平静生活的水面被打破,不是由一颗小石子,而是投下一颗鱼雷般水花炸溅、石破天惊。在遇到这种不寻常的事时,第一时间我反而陷入厚钝的超现实感,怎么也不相信它确实生在我周围。
“...... 最渗人的是,都这样了,那个伤口剌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大笑似的。”前台说。
我经历过死别,可良子、秀一那时候的总的环境就动荡不安,一旦打起仗来什么都有可能。现在呢,宁静恬淡的白开水生活,我老老实实按命运的方向走,我没走错路,而形势日益扭曲。我身边的、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几乎每天碰面的人被虐杀致死,简直非现实到近乎荒谬。假使以颜色作为比喻,非黑非白,并且是二者间模糊暧昧脏兮兮的奶油色。
回忆到前一天他还瞪着我泡的“糟糕极了”的咖啡满脸厌恶,那神态至今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毕竟时间确乎很短。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们向来认为坚硬的这个人就“噗”的一声肥皂泡般破灭掉了,永恒地消亡在世界上。
流言鬼鬼祟祟地俯冲过各个窄小的格子间,从那些直白或隐晦的言谈中诞生出无数版本,呼啸漫过整栋楼,搅动得空气都粘滞起来,并持续向外传染。在社会结仇、变态连环杀手、情杀、地下世界的纠葛,终日握着笔杆子绞尽脑汁写稿的痛苦全部消弭,人人兴致勃勃,从无聊、乏味、无休止的工作中苏醒,津津有味地加入这场小小的狂欢。我未见到有人感伤,口头上的几句廉价“可惜”不算在内,货真价实感到难过的人或许有,只我自始至终没见到一个。倘若金冬树在这里,她该会真心地感伤吧。伍季的严苛有时对她不起作用,她是金牌记者,又能说会道,伍季也会有让步的时候,这种工作模式可能也算融洽。
最近死亡在我身边出现得过于频繁了——我想着。希望金冬树不要再出岔子。
同刘致远约的会面日期就在今天,出外勤前我按惯例检查相机,发现电池所剩电量不足一半,保险起见我还得回家一趟取电池,上次带回去时充电一直忘记带回报社。我进门时埃洛全神贯注打着电动,喧哗的打击声、呼喊声开得震响,余光不暼一下地告诉我有个快递。
我先上楼匆匆把电池塞进包里,才拿过桌上眼熟的纸盒,今天上头乱七八糟地缠了明黄宽胶带,尤其在今天透出奇怪的气氛,大许是这胶带太像警察封锁现场时用的那种,叫我联想到伍季的死。
我打算走到相对热闹点的街上再打车,一边走一边拆开纸盒,首先在其中发现一个谜语:上上下下,打个滚儿,却登到最高。它写在卡纸上,我方打开盒子就见着了,卡纸两面雪白,除了这句话连个多余的墨点也不曾有。我把卡纸翻来覆去仔细寻摸的好几遍,发觉纸张的厚度不大对劲,将它的侧边对着光线细看,发现这张卡纸好像是在一张卡片上又贴了层贴纸做成的。我小心地掀开一角,果然顺利地揭掉一层。我还想会不会是又一个谜语,把表面那层贴纸撕下后毫无防备吓了一跳,伍季紫红发黑的脸从卡纸上撞进我的眼睛——遍体鳞伤,青青红红的伤口遍布了整张面孔和身体,鼻子古怪地扭曲着,鼻血糊了一下巴并凝结在那里。笨拙的硕大的尸体挂在吊扇,像一扇刚被宰杀的肉猪,手脚都被摆出芭蕾的姿势,脚尖垂下,没有沾地。果然前台的女人所说,他就是在笑,嘴唇咧成不可能再张开的位置,僵硬地露出十二颗牙齿,嘴角两边割裂开的伤痕更会叫他永无止境地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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