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还没驾崩(64)
奢侈铺张的灯盏将整个寝殿照得大亮, 夜明珠的丝丝光线在琉璃的灯罩中反复折射,映得每一寸地方都恍如白昼。
西域进贡的美人榻上斜斜靠着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原本马上就要就寝了, 身上只着一件半开不开的白色里衣, 露出锁骨明显的前胸肌肤和一段细长笔直的小腿。
男人长得极美,一双桃花眼下的泪痣在灯火中愈加勾人,侧过来的脸颊线条像是笔画勾勒出的,每一笔都显得精雕细琢。
虽然已到初春时节, 殿内的却依旧摆了十几个火盆,在别人看来已经过分灼热的气温,在男人看来像是犹然不足。
或许是身体不佳的原因,他的面色中并没有显出几分血色,而是苍白的似纸一般。薄薄抿紧的唇泛着种不健康的青色, 身形单薄,让人看来便觉得有些久病不愈的脆弱。
诸鹤的健康近来的确是每况愈下。
作为身体的主人,他自己当然也十分清楚明白这件事情,只不过他并不在乎,反而还挺美滋滋。
距离死遁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了表现得更加真实, 诸鹤每天都装模作样的早睡早起,病病歪歪——而现在,如此热闹的殿内气氛明显并不符合摄政王本人的宗旨。
于是诸鹤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先是看了一眼站在屏风前的喀颜尔,又瞅了一眼才进来不久的相锦, 十分不负责任的道:“本王乏了,相锦……高僧?你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不如明日再来?”
对比原本就在房中的两人,相锦的身上还带着一股夜露的寒意。
他似乎早已知晓诸鹤畏寒,进门之后并没有太靠近美人榻前,而是等身子渐渐暖了些,才上前道:“摄政王说笑了,小僧只堪堪入佛门,如何算得上高人?”
诸鹤眼皮一抬,轻嗤了声:“那本王怎么称呼你?”
相锦的目光却非常温柔,他向诸鹤望过去:“王爷唤小僧名讳便是。”
诸鹤视线困得四处乱飘,隔好一会儿才飘到相锦身上。
他定定看了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直直又看了相锦一
会儿:“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相锦便轻轻笑了:“三年之前,摄政王前往南疆时,小僧曾有幸与您见过一面。”
诸鹤:“……”
啧。
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不讨喜的和尚。
殿内浮动的光影之中,相锦的脸色显得清冷幽静,唯独额间一点艳红色的朱砂分外引人注目。
他的五官也透着种冰似的凉薄,和晏榕的温润如玉完全不同。
与相锦对视一眼,便能感觉到一种与人间烟火格格不入的疏离。
就像是面前这和尚从不吃饭睡觉无情无欲似的。
诸鹤最不乐意见到的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过了这几年还会对相锦有点印象。
大概类似于鸟类看到捕鸟笼时的那种反感。
相锦的眼里皆是诸鹤,自然将他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伸手对站在一旁的喀颜尔行了个佛礼,幽静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这位施主,小僧想与王爷单独聊聊。可否请你先行离开?”
喀颜尔刚才与诸鹤之间的话题本就没有结束,此时还被相锦后来居上,面色顿时便沉了下来:“不巧啊,和尚。我是摄政王近侍,只听摄政王的旨意。”
诸鹤:“……”
诸鹤没什么旨意,就是懒得和面前两人继续纠缠,于是决定能打发一个是一个,遂用脚丫子指了指门口:“行了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喀颜尔瞳孔缩了缩,在原地停了片刻,一抹杀意极快的从眼底掠了过去:“既然如此,那便请相锦仙师与我一并出去,切勿打扰摄政王就寝。”
虽是僧人装扮,但相锦身上却未着袈裟,只是一袭白袍,从头到尾都透着股素净得远离尘世感。
纵然被喀颜尔如此挑衅,相锦面上依旧没有丝毫恼意。
他幽静无波的目光在喀颜尔身上只留了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家真的境界不同,从诸鹤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相锦看向旁人的时候,眼中几乎时时刻刻带着种近乎薄凉的淡漠,仿佛跟他说话的不是人,而是再低微不过的芸芸蝼蚁。
这感觉让诸鹤觉得不太舒服。
然而还没等诸鹤提出自己的不爽。
相锦便将手中的佛珠一粒粒自上而下拨过,不急
不缓的开了口:“楼兰……圣子。”
殿内的气氛刹时一凝。
喀颜尔原本放在裙边的手向后微不可觉的靠过去,将一把几乎没有反光的短刀刀柄捏在了手中。
相锦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的动作,神色却依旧平静安和。
他诵了一句佛号,轻声道:“请圣子恕小僧直言,摄政王恐怕最不喜的便是男扮女装之人……或者说,摄政王最厌恶男扮女装之流。他让你离开,已是对你分外仁慈了。”
诸鹤:“……”
诸鹤拧了下眉,眼尾向相锦扫了过去,停了停,却没开口。
虽然说他讨厌这种每天阿米豆腐的小和尚们,但是这句话还真让相锦给猜准了。
只不过他不是讨厌男扮女装的人,他只是单纯的阴影深重,看到就觉得浑身都疼。
相锦手中的佛珠不知是什么制成,却并非寻常木珠,颗颗皆是纯白为底,珠上却都染了一抹鲜血的腥红。
那佛珠在他手中一颗颗的滚动。
相锦眼中似有一抹轻描淡写的悲悯,向喀颜尔道:“若我是你,绝不会选择这种方式消磨三年时光。”
喀颜尔的神色微微一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般的朝诸鹤看过来。
他看到了诸鹤眼中一如既往的事不关己。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三年时光仿佛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烙印,他亦不会为任何人心动。
分明窗棂早已经关得紧实。
可喀颜尔还是觉得夜风直直灌进了肺腑,让他连呼吸都觉得一片冰凉。
他轻轻吸了口气,向美人榻上的人问了最后一句:“摄政王,你心中可曾……真正爱慕过何人?”
诸鹤:“?”
这个问题就比较深奥。
但鹤鹤肯定最喜欢自己。
诸鹤思考了片刻,没好意思把自恋到家的答案写出来。
于是他委婉的摆了摆手,一脸憔悴病弱马上不久于人世的表情:“本王这都马上要驾鹤西归,这种问题还有什么意思,放过本王吧。”
相锦:“……”
喀颜尔:“……”
相锦手中拨弄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身,目光一瞬不眨的看向诸鹤:“小僧正是为此事而来。”
诸鹤:“?”
诸鹤伸手将美人榻上的织锦被拽了过来
,给自己随意裹了裹:“别。本王已经病入膏肓,不想折腾了。你帮本王把喀颜尔送走,然后带上门自己也走吧。”
相锦:“……”
喀颜尔却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回头深深的看了诸鹤一眼:“不必。若是相锦仙师真的能成功医治摄政王之疾……待来日楼兰重归辉煌之日,我必携重礼前来相赠。”
诸鹤:“?”
殿门开了又关,诸鹤面上的茫然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殿内已经重新归了平静。
相锦本身就不是个喜爱说话的性子,诸鹤又不乐意跟这种一看就很正很专很能捉妖的和尚说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
相锦轻轻笑了一下。
这是他自进门时起的第一个笑,虽然极淡,但的的确确是笑了。
诸鹤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我在笑……”
相锦的目光流连在诸鹤身上,仿佛透过他已经病无可医的驱壳,一遍遍仿佛摩挲他的灵魂。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我在笑,等了这么久……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