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重修版)(98)
年先生:“一个高山人的后代。”
“什么?”玉婆婆略微睁大了眼睛,随后她意识到了什么,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年先生,“你?”
年先生笑而不语。
“你居然是高山人的后代?难怪……”
难怪什么,她不肯再说了,玉婆婆顿了顿,又说:“祭文召魔,弄不好要成为人魔出世后的第一滴血的,那个毕春生就是前车之鉴,你不怕死么?图什么?就为了修复一把刀?”
“我早就死了,高山王子是炼器大家,生前被誉为‘天耳’,要是他真能……”年先生脸上神色不变,放在膝头的手指却蜷紧了,“我这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烂命一条,给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玉婆婆终于叹了口气。
年先生察言观色,立刻说:“那我先谢谢您。”
“我这回只是为你执着打动,私下帮你一回,与贵教并无瓜葛,记住了,”玉婆婆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年先生一眼,叫出了他的真名,“燕秋山。”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注】”——异控局总调度室墙上挂着这么一副书法,不知道是谁挑的,反正肖征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肖征是个外行,看不出这是什么字体,只觉得那些字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像一队不怀好意的饿殍。
旁边一个调查员正在汇报工作:“我们查看了总部几个涉事外勤的账户,发现他们都曾经往同一个账号上转过账,账户属于一个皮包公司,最高金额十八万,最低三万四千。转账之后,他们都曾经给善后科前任负责人巩成功打过电话。其中一个外勤在转账后,还发了一条信息给老局长——‘巩主任让我向您传达感谢,改天亲自上门回礼’。”
肖征目光从匾上收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这帮不争气的外勤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事故,如果伤亡人数超过规定,就要去巩成功那买镜花水月蝶来粉饰太平——但这种违禁品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到的,得通过熟人介绍,会员制……”宣玑端着杯咖啡走进他的办公室,睡不醒似的打了个哈欠,他懒洋洋地说,“‘回礼’一听就是中介费嘛,民间俗称‘回扣’,没收过不算社会人。”
肖征瞥见他此时尊容,皱起眉:“你又是怎么回事?昨天回去嗑药了吗?”
宣玑明明是刚休整完,脸上却挂着浓重的疲惫,压得他飞扬明亮的五官几乎笼上一层暮气,像个犯了瘾的大烟鬼。
“艳鬼缠身,怕是命不久矣。”宣玑唉声叹气地又打了个哈欠,一口把剩下大半杯浓缩咖啡灌了下去,苦得他差点心律不齐,捂着心口叫唤,“肖爸爸,本人要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组织能给报销多少丧葬费?能先帮把我信用卡还一下吗?”
“没问题,”肖征冷酷无情地踢给他一把椅子,“然后把你卖给医学院抵债。”
宣玑“啧”了一声,很不客气地从肖主任抽屉里翻出盒好烟,据为己有,又问来汇报的调查员:“所以毕春生对你们老局长的指控是真的了?”
调查员神色凝重,打开随身的平板电脑:“这是对涉事人员进行精神审讯的审讯记录。”
精神系特能在审讯方面实在是一把好手,像那天在东川审月德公的关门弟子一样,这一次,他们也是直接从人脑子里提了记忆。
画面上的被调查人满身尘土,浑身颤抖地拿着电话:“局长……我……我跟您汇报一个事……抓捕变异蝎的时候,旁边一个加油站……着火了,真不是故意的……他们都死了、死了……”
屏幕上的图像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尸体有好几十具,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正好停靠在附近的游客,大部分尸体已经血肉模糊。
“是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拿着电话的人声音撕了,带着浓重的哭腔说,“能不能请局里通融一次,这次不要牵连别人,把伤亡都算在我头上……我组里还有十多个兄弟,有刚过实习期的,前途大好的孩子,还有……还有出任务的时候断过手指的老伙计……就快退休了……他们不能因为这一次疏忽就毁了啊,局长我求求您,求求您了,罚我一个吧……”
电话里沉默半晌,传来老局长的声音:“你认识善后科的巩成功吗?”
拿电话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联系他,告诉他你需要‘护身符’,就说我同意的……手头紧张的话来问我要。”
肖征听得手心发凉。
“还有其他的,”调查员说,“因为这个‘中介’制度,涉案人员在之间彼此的联系千丝万缕,我们顺着这次中咒人的记忆,现在已经拉出了一份名单,都是……总之您做好心理准备。”
肖征接过名单,看了半晌,一言不发地合上递给宣玑。
宣玑接过来扫了一眼,整个人都精神了:“嚯,这可真是‘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了’(注2)。”
涉及用镜花水月蝶瞒报伤亡人数的嫌疑人里,包括四位分局长级别以上的干部——异控局的老局长,现任外勤安全部宋部长,都没能逃过,还有各地区安全部主任级以上十一人……这仅仅是主动涉案的。
近年来,异控局“二级”以上的危险外勤任务里,近三成全都有镜花水月蝶的痕迹,几乎全体一线外勤精英,全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过镜花水月蝶的“庇护”。
包括肖征本人。
这仿佛是一个悖论,因为“废物点心”们都在搞后勤,遇事不用出头,当然也没有风险。
只有最优秀的外勤,才会被派去处理最凶险的任务。一边是行走在刀尖悬崖上的工作,一边是严苛的管理条例,临到最后,留给昔日“英雄”们的路,似乎也就剩下两条——要么像以前“风神”的燕秋山一样,连自己的刀都保不住,黯然离场;要么像老局长一样,终于从巩成功手里买下几千年前的巫人遗咒,踩着良心垫脚,爬向更高的地方。
“肖主任,”宣玑叼了根烟,“作为既得利益者,你打算怎么办?”
“呈堂证供俱全,”不知过了多久,肖征哑声说,“我去……我去找黄局签拘捕令。”
毕春生们……尸骨未寒呢。
一个小时后,异控局内网的光荣榜上,那些代表着光辉履历的照片被紧急撤掉了一多半,页面来不及重新编辑,狗啃的一样。
安全部的宋部长一来上班,就在门口被缴械,总部大厅里的那条金龙顺着立柱攀上半空,苍茫的龙吟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宣玑跟那条龙隔空对视片刻,忽然问肖征:“老肖,虽然你全家都是普通人,但偶尔会不会也想,自己作为特能人,应该是有特权的?”
肖征一脸木然:“封建农奴制度都灭亡多少年了,早就众生平等了。”
“众生平等。”宣玑把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目光从人们惶惶的脸上扫过,心里漫不经心地想,“那你们是怎么对待那把‘知春’刀的?”
肖征:“你笑什么?”
“没什么,替你高兴。”宣玑在肖征肩膀按了一下,“辛苦了。”
之所以有这么一段感慨,是因为头天晚上宣玑做了一宿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把剑,被敲成了无数块——不是他帮赤渊里的器灵们解脱时那种“无痛”销毁,碎剑的人不知道跟他多大仇,故意不让他解脱,活活把他砸成了八截。
这一宿,他被“八马分尸”了二三十回,早晨一睁眼差点就地瘫痪,打了五份浓缩咖啡吊命,才算能直立行走到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