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重修版)(196)
于是盛灵渊在他喋喋不休的背景音里,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识海里,依稀像是回到了年少时——他专心修炼,小玑在旁边不甘寂寞地喋喋不休,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喊他出去玩。
那一生都不敢重温的旧梦,竟在三千年后成了真。
识海里翻腾的魔气被宣玑的声音过滤掉了戾气,几乎温柔了起来,进度反而快了不少,盛灵渊在鳞片里一眼瞥见的信息零零散散地复原。
他有些讶异地挑了一下眉——当时在时空乱流里听见的呼啸声居然是海浪声,当中隐约还夹杂着歌声。
鲛人的歌声?
盛灵渊聚焦在那鲛人歌里,勉强通过模糊的尾音分辨着唱词。
“赞颂”……什么……然后是什么“水面”,鲛人语里“天空”和“水面”是一个词。
“宝石”……“白色的”……“白色的宝石”?这形容听着像是玉。
再之后是什么“宏大巍峨的”什么东西,歌声太模糊了,他听不出来了。
盛灵渊将识海记录的这一段歌声反复回放,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等等,“天空”“白色宝石(玉)”“宏大巍峨”,这怎么好像是传说中的……
“灵渊,你攥疼我了。”宣玑那边终于捋到了现代普通话,突然没开头没落款地来了这么一句,盛灵渊一下被这一嗓子打断了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宣玑的右手,应该是拉他的时候用力过猛,不知别住哪了,“晕过去”以后手也没松。
这小子,当面人五人六地叫陛下,背后就一口一个“灵渊”,嘀嘀咕咕,受了委屈似的。
“你且忍一会儿吧,”盛灵渊在自己的识海深处悄悄回答他,带了笑意,“能有多疼,撒娇精。”
宣玑当然听不见他的回音,他正在独自挣扎。
希望像一株有毒的种子,找到一点罅隙就要扎进去,就要不依不饶地生根发芽。
宣玑拼命地将自己理智调动起来,依然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心里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告诉他:“应激反应不会骗人,你看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不顾一切地护住你。”
宣玑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艰难地化身杠精,跟自己辩论:不对,不顾一切也不一定是冲你,你身上有最后一根朱雀骨,凉了没地方找替代品去,这可能是为了……为了大局。
心里那个引诱他的声音又冒出来:“可是他明明站在三步开外,为什么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他能第一时间扑过来?他肯定是一直看着你。”
宣玑呲牙咧嘴地揉着被自己掐紫的腿:放屁,陛下深谙天道术规,只是敏锐。他砍过的人比那帮外勤认识的都多,反应快有什么稀奇的?
“为了大局,他为什么人都晕过去了,还死攥着你的手?你看看,你手都让他捏成鸡爪子了。”
那也可能是忘了放开,或者肌肉痉挛……抽、抽筋了?
“呵……他可是曾经为了你,在剑炉前反复抽心头血,反复断剑。”
谁没年轻中二过,楼上初中小孩还因为他妈撕了他一张海报离家出走呢……他当时意难平的点应该是被群臣逼宫才对吧。
“可他还终身未娶啊!”
宣玑的呼吸陡然重了起来。
“断剑的时候年轻,可他从赤渊一跃而下的时候不年轻了,那天你还记得吗?他冠冕皆除,连玉佩印玺都扔给了随从,孑然一身……除了你那剑身上的破铜烂铁。”
宣玑终于挣扎不动了,抬起好像几吨重的眼皮,战战兢兢地落到盛灵渊脸上,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
心里那个魔鬼似的声音催促着:“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吧。
试都不敢试吗,你又不是没偷偷干过,启正六年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天知地知的事?
王侯将相那一套都是老黄历了,什么年代了,你还怕以下犯上?
再说犯了能怎么样?
反正你是最后一根鸡骨……呸,朱雀骨头,打劈了你看他上哪给赤渊换股骨头去。
你记不记得上次在海底墓里?
宣玑的喉咙动了动,想起高山王墓里那一幕,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海底古墓的残骸里,陛下给自己冻了个棺材,孤独地对抗着大海的温度,被他贸然闯进去打碎了,本以为会挨几刀,没想到杀意逼人的天魔气却像认出了他一样,就那么温柔地散了。
宣玑魔障似的垂下头,一点一点地靠近盛灵渊,碰到冰冷又柔软的嘴唇的瞬间,他脑子里流星似的划过一个念头。
“醒过来捅我一刀吧。”他祈求着想,“打我一顿,或者拿眼神剜了我……”
这样,他就能摆脱那心魔似的期冀了。
然而他没能得到这种“好运”,盛灵渊没有如他所愿,恰如其分地“醒过来”,甚至当他得寸进尺,撬开陛下牙关的时候,盛灵渊绷紧的肌肉似乎还因此松了一点,将他手捏变形的力道消失了。
但依然没有放开。
隔着一具使唤不动的躯体研究鲛人语的陛下呆若木鸡,好不容易重新汇聚的识海起了海啸,差点就地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布洛卡区:语言的运动中枢,磕坏了以后症状如本章描述,所以要小心保护。
第99章
盛灵渊还有心的时候,曾经用尽全力压抑过自己对一个人的思慕,想了很多办法。
他想过刻意冷淡、疏远那个人,后来放弃了——毕竟剑灵不是普通人,不知道多少年才能修出自己的身体。在那之前,小玑在人世间只有自己这一点联系,如果他还因为私欲故意疏远,小玑的日子怎么过?
所以他只好每天借“磨练心志”,把剑灵屏蔽在一切思绪之外,入定,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构造幻境。
有的幻境里,他因为独宠剑灵乐极生悲,让小玑像历史上那些倾国的妖姬一样背上媚上惑主的骂名,被千夫所指,在他无力庇护时身死魂消。有的幻境里,修出实体的剑灵风华正好,而他作为凡人已经垂垂老矣,少年时的情谊早随着行将腐朽的肉体变质,他在剑灵厌恶的眼睛里看见鹤发鸡皮的自己,无地自容。还有的幻境里,剑灵没心没肺地在他掌心里过了一辈子,陪他过了不虚此行的一生,然而人与剑怎能长久呢?一朝生离死别,过去的好日子就都成了刮骨刀,一天一天地凌迟他心尖上的人。
总而言之,无数条岔路他都在思绪里试过了,没一条有好下场。
就这么着,知慕少艾的年纪里,盛灵渊在自己构建的精神囚笼里,变着花样地心碎过一千次。一千多个日夜后,天魔剑脱离他的脊背,欢呼雀跃地乍逢人间,新鲜得不知怎么撒欢。而盛灵渊已经把自己楔进了“父兄”的位置里,入地三千尺,连自己都看不出端倪了。
后来他甚至能当着小玑的面,轻轻松松地跟丹离聊政治联姻,或是开玩笑让微云去给他寻个铜锤器灵,讨回来给天魔剑作老婆,将来好好捶一捶这被他惯得没样子的剑灵。
剑灵不是嫌剑铭“彤”不威风吗,既然他不要,盛灵渊打算把这个字给自己第一个孩子,将来给“彤”当一辈子爹。
然而……
然而……
翻涌的黑雾穿过盛灵渊空无一物的胸口,无处落脚,只好茫然地盘桓逡巡。它们越聚越多,直到他不堪重负,便似乎要从七窍中涌出,恍惚间,盛灵渊有种自己流下眼泪的错觉。
幸好他也没有眼泪。
这一天,被镇定剂放倒的外勤们都在做恶梦,宣玑把精神舒缓音乐开到了最大功率,也没能压住自己躁动不安的情愫,于是自暴自弃、缴械投降。
冲动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坐在那参了会儿禅,光棍地想通了。
就算天魔无意无情,他的心起码在自己身上……字面意义上的。就算生不能逼着人同衾,他俩一个“活赤渊”,一个“守火人”,死起码能同穴。反正怎么算,这人都得落他手里,怕什么?有志者事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