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重修版)(239)
这一句暖场似的玩笑话逗出了他天大的委屈,宣玑的眼圈居然有些隐约地发烫。
“丹离死后,世上再没有人敢做我的主,你是头一个。”盛灵渊音量不高,语速也不快,这话听着喜怒莫辨的,“不但自作主张,还敢瞒我骗我。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朱雀骨封摇摇欲坠,赤渊凶险。”
宣玑张了张嘴:“我……”
“王博士说他两百多岁还小,你三千多岁了,总不至于也‘还小’,还不知轻重。”盛灵渊说,“万一赤渊有什么问题,我是不是要再亲眼看你粉身碎骨一次,才能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
宣玑不由得紧张起来,手背上略微泛起青筋,预备好被他随时将手摔开。
然而盛灵渊没有,他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你是怪我一再推开你,觉得心里不痛快,想报复我吗?”
不等脸色惨白的宣玑说什么,他又轻轻地一摆手:“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方才听见你和你们局长说的话了。要是易地而处,我大概……”
盛灵渊顿了顿,微微垂下眼睫,压住眼睛里幽深的晦暗。他是千重杀机里赢到最后的魔头,踩着师友的血,压了天道半子,他不计后果、不择手段,没有剑灵那样天生温厚的好性情,也不会像剑灵一样近乎于天真可笑地抱着幻想,在火狱里徒劳地温养着回不来的尸身。
盛灵渊冲他笑了一下:“我大概已经把你掰碎吃了。”
宣玑被他三言两语揉搓成了一团:“陛下饶命吧,可别说了。”
盛灵渊将手伸进了他的头发里,五指与三千烦扰丝摩挲而过,宣玑被他摸得一僵,血气上涌,脸“轰”一下红了。盛灵渊对上那眼神,收到暗示,果然就闭了嘴——他缓缓地栖身过去,在宣玑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听见对方的呼吸陡然中断,就无声地笑了,刻意将那一个亲吻拖拉地绵长又磨人。
宣玑一只手里攥着的文件散了一地,浑身的知觉都被借调到了发根与嘴唇上,他一时半身不遂,险些从小竹凳上仰下去,被盛灵渊一把捞了回来。
这“忽悠”一下像梦里一脚踩空,宣玑心悸如雷,茫然地想:他怎么那么会?
他不是个保守封建社会里、五感迟钝的老古董吗?
他表情实在太不加掩饰,盛灵渊一眼看出了他的意思,笑了起来,在他头上轻轻地掴了一下。
其实三千年前一点也不保守,旧秩序没发育完全,就在战争中崩坏了,而新的 “礼乐”还没形成。有肆意妄为的,有生不如死的,人族与妖族都活在末日式的狂欢与绝望中,做事普遍不太讲究。不少玩法早已经脱离了食色天性,堪称精神污染,盛灵渊上台后很久,政局稳定了,才为了治安缘故慢慢封禁。
丹离没有“儿童不宜”的概念,在他少年时就给他细细剖析过“贪”与“欲”……只不过都是在宣玑睡着、或者被屏蔽的时候谈的,没让小剑灵长过那些他用不着的见识。好像他俩心照不宣地同意,等这晚熟的朱雀天灵能自己闯荡世界的时候,等着他的肯定是个干干净净的清平盛世。
“梦里唐突过多次,见谅。”
宣玑:“……”
这个人怎么睁眼胡说八道的,要不是他亲自潜入过盛灵渊的“梦”,差点就信了他这五毛一吨的甜言蜜语了!
“惊魂梦里,”盛灵渊笑了笑,“点燃了惊魂香,梦里来客就没有别人,只剩你了。”
只不过恶咒带来的梦都比较惨烈,总是先甜后苦,最后再给他一个创伤性的结局,他每天为了开头的一小段沉入惊魂里,像个饮鸩止渴的人。然而就算是惊魂的噩梦,宣玑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最后,只能模模糊糊地给他一个影像。
晚年五感绝、七情断,他身上的人味快散光了,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点惊魂了,只是已经成瘾——哪天不点,别说入睡,头疼症发作起来比阴沉祭反噬还折磨人。
宣玑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忽然轻声说:“我……一直到赤渊火彻底灭后几年,才能稍微离开一阵,到外面看看。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盗了你侄子的皇宫内库,我想丹离那么算无遗策,或许能预料到什么,哪怕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呢……结果只找到了千妖图鉴和涅槃石。”
“我不甘心,又潜入了清平司。那时候的清平司可不像现在,里面高手无数,我看连墙角的绿植都比我强,当时要是没有离火,差点陷在里面……惊心动魄地找到了‘生魂养尸’法。”
“那时候你侄子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皇帝当成了熟练工,京城风物大不相同,可是我没心情看,只想回赤渊闭关。可是此后整整五十年……你没有给我一点回应。”
宣玑第二次获得剑身的过程格外微妙,一方面是“一死换一生”,另一方面,盛灵渊是半个赤渊,宣玑相当于是赤渊的封印,他俩彼此纠缠而生,又此消彼长。
恰如不可相见的参与商。
别说五十年,就是五百年、五千年……只要骨封完整,也是一样的。
盛灵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翼族聒噪,天生就坐不住,做什么都是三天新鲜,宣玑从小被他惯得不像样,想让他凝神安静,不能长过一炷香。
五十年……那要烧断多少香塔啊。
“我第一次炼涅槃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只要忘了你,我就彻底自由了,从此阳世三间任我来去,多好的日子……后来发现我炼的涅槃石不知道有什么问题,都是损耗品。老师作古好多年,我也不能挖坟去找他答疑……再说你连坟都没给他建……我……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自己领会精神……”
盛灵渊哭笑不得地动了动嘴角,最后只是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插嘴,执起宣玑几乎要攥进他骨肉里的手,细心地撸平了那些痉挛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亲吻。
“所以第二次我吸取教训,我想既然涅槃石的有效期只有一两百年,比凡人寿命长不了多少,要么我干脆把自己当凡人过吧,娶妻生子……也可能有生殖隔离生不出来,那就抱养个孤儿什么的,百年后我也混个老太爷当当。等需要粉身碎骨的时候,再跟孙子们告别,把遗产一分,‘死’回赤渊,权当自己一辈子功德圆满。”
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一吃,你也就成了小时候的噩梦了,多‘转世投胎’几次,可能不用涅槃石,也不再想你了。
“我炼第二块涅槃石的时候,给我第一世建了个坟,自己给自己装爹。还假模假式地在坟头上留下遗愿——我族入世,当妻子俱全、幸福美满、四世同堂、荣华富贵。”
妻子俱全,幸福美满、四世同堂、荣华富贵……
这十六字在盛灵渊心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涟漪经久不散。
“结果我那一世就跟个结婚狂似的,越想找越找不着,最后这执念差点成了心魔,要不是最后涅槃石碎,险些提前报废了那根朱雀骨。我不敢拿朱雀骨开玩笑,只好把这事归咎于自由恋爱不靠谱。”
“后来,我还想过很多不靠谱的办法……我给自己在人间捏假身份,想等社会给包办婚姻;我还故意在赤渊祭坛里留下张你模糊不清的画像,心想循着这个,哪怕去找个替身回来——”
可是每个人都不对……每个人都不对……
盛灵渊像是一枚烫在他灵魂上的烙印,一经落下,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就在你脊梁骨上寄宿了十几年吗?你到底要收我多少房租啊陛下?”
盛灵渊轻轻地闭上眼。
“等此事尘埃落定,我给你一个交代。”他几不可闻地说,“好不好?朕……从无戏言。”
宣玑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里话太多,一双眼眶塞不下:“我没有向你讨交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再‘为我好’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心都摆布不了,为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总傲慢地认为自己能摆弄别人的喜悲呢?你以为我不想摆脱你吗?我他妈但凡有一点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