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75)
傅云琛心里叹了口气,太好了,终于安静了。可以让他休息一会了。
这时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傅云琛。”
傅云琛记得这声音,又记不真切,他努力睁开眼睛。
床边坐着一个小人儿,模样不过八九岁,脑后还梳着清式的长辫子。那小人儿就是小时候的郭昊天。
小郭昊天皱着眉头,噘着嘴,轻声问,“你疼吗?”
傅云琛张了张嘴,回答道,“……不疼。”
小郭昊天嘴一撇,带着哭腔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非要偷枪,要不是我非要出去玩,那个小乞丐就不会死,爹就不会生气,也不会踢伤你。”
傅云琛恍惚了一会,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至今他的胸口处还有一处浅浅的伤痕,就是那时候替郭昊天被郭长林踢伤的。
小郭昊天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傻呀?我还以为你死了!为什么要替我挡呢!明明是我的错!你怪我吗?以后还跟我一起玩吗?”
傅云琛看他哭成了小泪人,缓缓抬头在他头顶揉了揉,“我不怪你,别哭了。”
小郭昊天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说道,“你对我真好。幸好爹带你来我们家!以后,我罩着你,你保护我!咱俩就像兄弟一样,好不好?”
傅云琛放下手,他想,为什么会看见小时候的郭昊天呢?
小郭昊天突然道,“哎呀,爹叫我了。一定是要骂我……我不怕,我愿意挨骂!我去见爹了!过会我再来看你,你别睡觉等我啊!”
傅云琛伸了伸手,他倒不希望小郭昊天那么快离去。小郭昊天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消失了。
傅云琛陷入了孤寂的黑暗中。
过了会,一道白光闪现在他的身后。
傅云琛又站在了张公馆门前。巨大的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张崇岳站在光源的中心,他伸出手。
傅云琛望着他,喃喃道,“崇岳……”
张崇岳笑了,嘴角漾起漂亮的角度,他穿着军装,挺拔得像一棵青松。傅云琛还记得他周身的温暖气息,记得他面露凶相时的虚情假意,也记得他与外表不符的温柔。
傅云琛的人生里,张崇岳来得太迟,可是来得很好。
“到我身边来。”
傅云琛想迈开腿,可是怎么都走不了。他的双腿仿佛有千斤万斤重,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张崇岳好像失去了耐心,他眉头微蹙,嗔怒道,“你不要跟我走吗?”
傅云琛着急道,“我过不去。”
无数双黑色的手从地里爬出来,它们攀上傅云琛的腿,拼命地将傅云琛往下拉扯。
张崇岳大怒,“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冲过来,想把傅云琛拉出来。两人双手交缠,张崇岳自信满满的笑道,“你还是离不开我吧。”
砰的一声——
一颗子弹射进了张崇岳的体内。血沫子飞溅在了傅云琛脸上。
傅云琛眼见着张崇岳直直地倒下,他伸手抱住张崇岳摇摇欲坠的身体。
世界的尽头站着成年的郭昊天。
郭昊天望着傅云琛,然后举枪,饮弹自尽。
“不!!!!”
傅云琛抱着张崇岳,沉沉的坠入了深渊。
梦境碎了。
傅云琛猛地睁开眼睛,他大叫一声,“啊!”
这声喊叫吓坏了门外的何副官。
何副官夺门而入,惊慌道,“傅先生!”
傅云琛睁着眼睛,满脸是泪。他喘着粗气,浑身剧痛无比。
“张崇岳呢!”他卯足了劲问道。
何副官打了个顿,慌张道,“将军马上就来!”
傅云琛舒出口气,眼睛一闭,又昏睡过去了。
何副官忙叫来医生,得知傅云琛只是昏睡,终于缓了口气。
“这好不容易救过来,可不能再出差错了。”何副官吩咐卫兵去通知张崇岳,傅云琛醒了。
过了一小时,张崇岳才匆匆赶来。此时已经是七月一日的傍晚了。
张崇岳衣服上又是血又是汗,他一夜没睡,焦头烂额。听说傅云琛醒过一次,大喜。又听说傅云琛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在哪,更加心疼。他赶紧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这才推进病房房门。
傅云琛眉头紧锁,不知又陷进了什么梦魇中。吗啡的作用既能缓解疼痛,同时也会让傅云琛产生幻觉。
张崇岳坐在床边,轻轻抚了抚傅云琛的眉头。
傅云琛的高烧还没完全退下来,额头心热乎乎的。张崇岳很喜欢这种人体的温热,他俯下身,吻了吻傅云琛的眉心。
“嗯……”
傅云琛先睁开一只眼睛,在确定了这是现实世界后,他缓缓地睁开了另一只。一个完完整整的张崇岳就坐在他面前。
张崇岳看他眼睛里水汪汪的,噙着泪,好像要哭的样子,莞尔道,“不想看到我啊?”
傅云琛摇了摇头,一闭眼,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滑。
张崇岳不晓得傅云琛为什么落泪,只是他自己心酸得很,忙用手指去帮傅云琛揩。
傅云琛不能动弹,他勉强扭了扭头,哑着嗓子说,“你没受伤吧?”
这是他们劫后余生后的第一场对话。一个嬉皮笑脸的问,一个正正经经的答。
张崇岳闻言一怔,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俯下身轻轻抱住傅云琛的脖子。他怕碰疼了傅云琛,像对付一件精美至极的古董瓷器般小心翼翼。
不对,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换的宝物。
张崇岳在傅云琛耳边柔声问道,“云琛,你疼吗?”
傅云琛贴着张崇岳凉凉的下巴,他像个血肉之躯般,带着微微的娇气,说道,“疼。”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傅云琛不能太疲累,张崇岳哄他入睡后,便退出了房间。
☆、真相是假
何副官迎上来问道, “傅先生怎么样?”
张崇岳叹了口气,“还是很虚弱。这段时间, 如果我不在, 你亲自看护他。我那用不着你。”
何副官犹豫道, “将军,您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
张崇岳严厉道, “云琛在养伤, 我让你好好照顾,你就好好照顾,哪来这么多问题?!”
何副官慎重道, “将军您别生气啊。我只是担心军中有些人会误会傅先生, 毕竟,三连长那……”
张崇岳啧了一声, “这个泥腿子,我亏待他了吗?什么都要管!所以,这里你看好了。不许让任何人靠云琛,明白吗?”
何副官郑重道,“是!”
张崇岳又拉过何副官, 悄悄说,“还有, 如果云琛问起郭昊天,你就说跑了,知道吗?”
何副官听着不对劲,赶紧问道, “那郭昊天……”
张崇岳沉着脸说,“昨天夜里被击毙了。身为督理带头造反,罪无可赦,没什么好谈的。郭家已被查封,至于他那几个姨娘都是不中用的,倒不必管。”
“郭昊天死了?”何副官惊讶道,“真的?”
张崇岳冷笑一声,“他?死不足惜。”
然而,死的究竟是不是郭昊天,也只有张崇岳知道了。
昨天夜里,士兵们拖来的尸首确实穿着督理制服,可是那张脸分明就是曹奎。
张崇岳了然,这是曹奎替郭昊天假死。但,不管死的是不是郭昊天本人,只要死的这个人是督理,就足以让造反军不战自败。
张崇岳决心默认郭昊天的死亡。以此来宣告镇压的胜利。这件事要瞒住全城百姓,当然也包括傅云琛。傅云琛必须认可郭昊天已死,才能彻底放下过去,否则迟早还是会被郭昊天的阴影影响。
张崇岳计划,等沪城事情全部解决,就带着傅云琛回北京去养着。原本,傅云琛祖籍就是北京,跟他回去也算是认祖归宗。
沪城这个地方,他张崇岳不想呆了。
三天后,遭逢暴动后的沪城十分萧瑟,百姓闭门不出,商家也一直歇业。地面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但百姓们仍然对六月三十日晚的经历记忆犹新。
监狱里塞满了被俘的革命造反军,张崇岳还没有想好怎么发落他们。
此事在全国范围内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除此之外,总统办公室要求张崇岳就涂半山被杀一事做出回应,甚至又派了新的特使来调查暴动。
不过这位新特使,姓金,行事收敛许多,因为张崇岳压根没工夫离他。金特使装模作样地在涂半山遇害的饭店调查了一番。当夜革命造反军压根没有闯进租界,更不消说枪杀涂半山了。那么涂半山当晚是怎么死的,就全凭张崇岳一张嘴去说了。
金特使可不想做第二个涂半山,绞尽脑汁编了一套说辞,说是涂半山半夜也想协助张崇岳镇压革命军,走出租界遭革命军伏击殒命。
张崇岳倒是省却一个应付北洋政府的麻烦。他终于肯纡尊降贵理一理这位金特使了,于是设宴鸿意楼,请金特使赴宴。
酒足饭饱之后,金特使还是抛出了一个大难题。
“张参谋不日就要成为沪城的新督办了。”
张崇岳不以为意,没人稀罕做沪城的督办。
金特使说道,“这次平定了暴动,张参谋是第一功臣。只是,现在只处决了头目郭昊天,那么剩下的人,张参谋预备怎么处置呢?”
张崇岳嗯了一声,“张某也为此发愁。这批造反军里有学生,也有以前的郭氏军团,一味关着不是办法。”
金特使敲了敲桌面,“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正的广州佬都跑了,只剩下他们冲出来当炮灰。总统很忌讳政府官员和广州佬纠缠不清,最好的办法是杀一儆百。”
张崇岳眯起眼睛,“杀人不过头点地。但张某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不想把事情做绝。”
金特使笑了笑,“张参谋曾经在总理麾下叱咤疆场,这种时候怎么反倒心慈手软了呢?现下张参谋远离京师,诸事都是自己做主。如此兵革之祸震惊全国,如果对暴动分子姑息养奸恐难以令内阁信服啊。”
金特使是个实在人,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意思到位就行,不能过多提点张崇岳,不然惹其不快,他或许也会葬送在沪城。
张崇岳很清楚,金特使代表的就是总统,总统和总理之间早有嫌隙,他也不能明着对总统的话置若罔闻,何况已经死了一个特使了,总得面上过得去。
顾真和郭昊天肯定已经逃了,至于逃到哪儿去,张崇岳还在查。他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郭晓婉和景峰,甚至连赵玉强那他都派了人。
张崇岳面对沪城这个烂摊子越发没有耐心,他只想快点收拾妥当后返回后方。身处此地,处境尴尬,两面夹击,实在不快。
结束了和金特使的商谈后,张崇岳便径直回到了医院。
这几日,张崇岳干脆睡在医院病房里。傅云琛虽然生命无碍,但是吗啡的作用总让他噩梦连连,不用的话又疼痛难忍。
张崇岳见傅云琛备受煎熬,亦感同身受。他是个军人,枪伤之苦自然知道。况且他先前只是伤及皮肉,而傅云琛伤及骨骼,也震伤了脏器,要想痊愈绝非一朝一夕。
傅云琛这一年时间,旧伤未愈又有新伤,今朝干脆一起爆发,高烧难退又频频失眠。张崇岳除了晚上陪他,也只能干着急。
张崇岳只觉他一辈子的深情厚谊都要用在傅云琛身上了。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恨不得替他遭罪。
张崇岳这边马不停蹄地赶来,才听说傅云琛用药后胃口不好,一天没吃东西,坚持要停用吗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