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48)
“那我给他一点诊金就送他回去。”郭昊天沉吟片刻道,“院长,家父不愿住在院中,明天我可不可以先接他回去?”
院长道,“大帅势久病成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眼下要保持良好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经过一个月的治疗下他的病情已经稳定许多,坚持服药,等调养一段时间再做手术也是可以的。”
郭昊天一听,心情大好,只要爹能渐渐痊愈,比什么都强。
这时,山田的助手才把问诊记录找来。
郭昊天已经没耐心听山田的诊断结果了,他让曹奎给些诊金让这些人回上海去。山田一听不干了,骂了几句日语。
郭昊天虽然听不懂日本话,骂人的话还是知道的。他恶狠狠地说道,“少在我这装腔作势。沽名钓誉之辈,还在我这骗钱!滚回去。”说罢,他让曹奎将这三人带到旅店里先住一晚,明天再坐火车回上海。
郭昊天临走前,忽然又很想去看看郭长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明明才见过面不到半小时。
想着想着,郭昊天便走到病房门口,推开了门。
郭长林又睡着了,病发之后,郭长林常常嗜睡,郭昊天见他正闭着眼睛,表情安详,便没有打扰。郭昊天心想,只要爹不骂人打人,不想着杀人,其实还是个好爹的。以后就踏踏实实待在家里养老吧。
郭昊天轻轻关上房门,郭长林的病房陷入了昏暗之中。
郭昊天回到家中,居然见到景峰带了礼物登门道歉。这可稀奇,郭昊天原以为他是个不识抬举的花花公子,没想到还很懂道理。
景峰不情愿道,“是我爹非逼我来的。”
“那你和那个舞小姐断了吗?”郭昊天问道,“你还去鸿意楼找她吗?”
景峰撇了撇嘴道,“你们家那个傅云琛放了娉婷的假,让回老家住去了。我想,他是故意的。”
郭昊天听到‘你们家那个傅云琛’大为高兴,忙喜笑颜开道,“景兄,以后你就是我妹夫了。以前的事我有不对,希望你也不要计较。”
景峰见郭昊天突然变脸,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嘟囔道,“你那穆桂英妹妹呢?”
“什么穆桂英?”
“巾帼不让须眉啊。”
“哈哈。”郭昊天忽然觉得这个景峰除了说话没脑子之外,其实还算善良。郭昊天拍了拍景峰的肩膀,不自觉笑得很开怀,事情都在一点点好转,只要晓婉能托付给一个好人家,他也省却了一个大心愿。
“晓婉还在生气,你们俩刚认识,难免有摩擦。要是你们处得来就订婚,如果处不来,也不要强求。你说呢?”
“那臭丫头——”
“恩?”
景峰赶紧改口道,“她见了我总是冷冷冰冰的,其实,人还是挺可爱的。”
两人说话间,曹奎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少爷!医院,医院——”
郭昊天脸色一变,心瞬得下沉,“快说!”
“老爷突然不行了,现在在抢救!”
“你说什么!”
鸿意楼。
傅云琛坐在办公室里正在听账房核账,他望着窗外的发黄的树叶,渐渐走了神。
“傅老板?”
“没什么。”傅云琛只觉心神不宁,好像要出事似的。
办公室里的挂钟在下午6点整报时。
咣——咣——咣——
傅云琛莫名想起以前在郭长林的办公室里那座钟。
想起了郭长林。想起小时候,郭长林那只大手摸在他头顶的感觉。
“真是,太奇怪了……”
1922年,11月的深秋,郭长林在陵城中心医院,心脏病发抢救无效,去世。
☆、杀父之仇
郭昊天赶到医院时, 郭长林已经停止了呼吸。郭昊天无法相信,几小时前还在跟自己闹脾气的郭长林, 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父亲怎么会忽然心脏病发, 呼吸衰竭?郭昊天望着停尸房里沉睡的郭长林, 只觉头晕目眩,毫不真实。他没有勇气掀开白布去看郭长林的遗容, 他害怕这一切。他希望这是梦, 噩梦!很快就会醒来。
傅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在说话,场面混乱。
“大帅下午本来在休息,后来护士去查房, 就发现人不行了……”
“少爷, 这跟医院无关啊。每天我们都会检查郭大帅的身体,并无不妥。还说可以让大帅明天出院, 怎么会突然——”
“少爷,这件事要不要立刻通知家里?”
“大帅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突然发病!是不是你们抢救不及时!”参谋长揪住了院长的领子,“是不是你们故意的!”
郭昊天脑袋嗡嗡作响,他一拍桌子, 红着眼睛怒吼道,“都闭嘴!”
“你说, ”郭昊天指着院长道,“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院长推了推眼镜,哆嗦道,“心脏供血不足造成的呼吸衰竭。是窒息。”
郭昊天闭上眼睛, 脑子里全是郭长林垂死挣扎的画面,他眼神凶戾,仿佛要在院长的脸上咬一口,“你不是说,爹的身体只要好好调养就行么?你不是说,他明天可以出院么?你敢骗我!你竟然敢拿我爹性命开玩笑!我要你的命!”说罢,郭昊天举起□□正对准院长眉心。
院长腿软跪地,“少爷,不是不是的!大帅他的身体确实无恙,按理说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除非他忽然情绪非常激动,或者,被注射什么药物,或者……”
“你说什么!”郭昊天打断了他的话,一步向前将院长从地上拽了起来,“你再说一次!”
“今天,除了少爷,还有谁进过大帅的病房?”
郭昊天猛然惊醒,浑身一颤,如遭雷劈。
“山、田!”他迅速回忆起,当时山田的助手要回头去拿问诊记录,他还派了一个人跟过去。
是那个时候,是那个时候!
郭昊天扭头喊道,“曹奎!快带人去抓山田!是他们,是他们!”
曹奎慌慌张张地领命,带着人去了。郭昊天立刻叫来当时陪同的士兵,那士兵吓得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说道:
“少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个助手说,说他自己去找,我就站在玄关那等他,然后他磨蹭了一阵,说自己的钢笔掉了,又找了一会。全程只有两分钟。大帅在睡觉,我也不敢大声说话。我,我……走的时候,大帅还在打呼噜呢。”
郭昊天越听越胆寒,他一巴掌扇向那名士兵,将他扇倒在地,“把他给我关起来!”
那士兵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吓得脸色惨白,嚎道,“少爷饶命!饶命!”
郭昊天瘫软在沙发上,仿佛得了重病般不停发抖。
参谋长说道,“贤侄,此事不简单。大帅之死,另有蹊跷。”
郭昊天不想回答,他脑子里一团乱,已经无暇顾及这些话了。不多一会,曹奎的人匆匆回报:山田一行已经离开了旅馆!
“什么时候?”
“前台说,我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出门了!”
郭昊天脚步踉跄,两眼一黑,他被骗了……他引来的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是死神,是他害死了郭长林。
“少爷!”又有人来报。
郭昊天强撑住即将崩溃的思绪,扭头看向士兵。
“警察厅派人来说,他们在火车站附近发现三个被绑架的日本人,说是上海来的山田,吵着要找郭帅府。”
郭昊天像被人敲了一棍子,彻底崩溃了。他晃了晃神,整个人向前倒下,丧失了意识。
过了两个小时,郭昊天从病床上醒来。他猛地睁眼,以为噩梦结束了,父亲还在,所有的噩耗只是梦境。但是当他看见焦头烂额,没头苍蝇一般乱转的参谋长和士官,看见了心急如焚的曹奎。他明白了,都是真的,父亲死了,是事实。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不许,通报,大帅去世的消息。谁敢说一个字,杀无赦。”
“是!”
郭昊天被人扶着坐了起来,他脑袋很乱,仔细回忆起下午的一切。那‘山田’一行,处处都透露着破绽,为什么自己就是没有发现?他一步步的将杀手放进郭长林的房间,让他们杀死了他。
是谁?是谁!
是谁如此恶毒,和他们有深仇大恨,非要置郭长林于死地!
郭昊天揉了揉额头,命人将山田等人先审问一番。警察局的审问报告,郭昊天仔细看了看。山田声称,火车到站后就有自称是郭帅府的人将他们接到另一节空车厢,之后他们被人敲晕,醒来后就发现被扔在铁轨附近的草丛里。身上的衣服和随身行李都不见了。
对方的样貌,山田记不清了。但是他很明确的表示,对方有北方口音。因为山田曾在东北待过,所以一下子就听出来,绑架他们的人是北方人。
北方——
一个人的名字撞进了他的脑海。
——张崇岳。
“张崇岳人呢?”
曹奎说道,“他去上海了。属下亲眼看见他上的车。和山田医生是同一辆车。张崇岳先上的车,我后接到的人——”
郭昊天握紧拳头,“不可能,他一定是乔装打扮偷偷下车,避过了你的眼线。也许,也许下午的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就是他本人。”
“这么说的话,张崇岳上车后我找了半天才在火车上找到山田,那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如果,如果真的是……属下罪该万死!”
郭昊天猛然想起那个戴口罩的人,当然他就觉得此人眼神犀利,不像个学医的。为什么就没有多个心眼去仔细盘问?张崇岳或许就藏在他的眼皮底下行凶,可他竟然不知道!郭昊天只觉心口如火烧般灼热,他捂住心口,猛烈的呼吸着。他不能让下属看到他的张皇和恐惧。
“少爷,您……”
郭昊天嘴唇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字,“杀……”
“什么?”
“我要杀了他……”
郭昊天全面封锁了郭长林已经病逝的消息,连郭晓婉和他母亲都不知晓。他们只知道郭长林正在被抢救,却不知道具体情况,等在家里寝食难安。郭昊天强忍悲痛和愤恨,他请来父亲的几位老旧部,让他们协同自己一道稳定军心。
郭长林在住院之前,已经将军权移交给郭昊天。郭昊天暂时让参谋长代为管理。现在郭长林去世,郭昊天直接从参谋长手里拿回了军权。
眼下各地军阀对陵城虎视眈眈,因为郭长林在,大家多少有所忌惮。老郭一死,小郭有多少把握能守住陵城就犹未可知了。
郭昊天先向几位前辈谦逊求助,恳请他们协助。在确保不会出现军队暴动的情况下,郭昊天才对外宣布了郭长林的死讯。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傅云琛和赵玉强彼时正在鸿意楼开会。他听到秘书传来的消息时,摔落了手中的杯子。
郭长林死了?傅云琛不敢相信。
傅云琛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长久以来,郭长林就像一座高山,傅云琛尊敬过,惧怕过,憎恨过,但是始终无法放下。他从没想过冷酷如郭长林的人会死。郭长林冷血无情,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也会死?输给疾病?多年来,压在傅云琛心上沉甸甸的大石居然就这样消失了。傅云琛内心翻腾,郭长林曾带给他无数的压迫和伤痛,但随着郭长林的离世,那些都变得无足轻重,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