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15)
何副官说,“这会儿可能已经休息了。”
张崇岳理所当然道,“那就叫起来吃。”
何副官哭笑不得,说道,“将军,我得去排一下明天的巡逻表。”
张崇岳啧了一声,“真麻烦,我自己去。”他端着一盘子西瓜,先敲了敲门,傅云琛还没来得及说请进。张崇岳就推门而入了。
傅云琛正坐在床上,挺努力的在穿一件薄睡衣外套。他背部受伤,不能像从前似的穿衣,自己动手总会牵扯到伤口。
“你这笨手笨脚的。”张崇岳放下水果盘子走过来,挺有条理地傅云琛穿上外套,“虽然现在天热,但你是病人,还是不能着凉。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傅云琛没想到张崇岳居然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讪讪道,“多谢将军。”
“你一碰到我,张口谢,闭口谢。这样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的。”张崇岳将果盘递过来。
“什么错觉?”
“我会认为,自己确实是个大善人。”张崇岳自嘲道,他咬了一口西瓜,“久病成医,受的伤多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照顾人。”
傅云琛道,“将军是戎马生涯,敌人凶险,难免会受伤。”
张崇岳叹了口气道,“越是看惯了生死,就越是惜命。怕自己活不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傅云琛闻言一怔,“天下太平……”
张崇岳见他表情萧索,问道,“如果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没有大帅,没有将军,没有八国联军,大清朝还是大清朝。你会想做什么?”
傅云琛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犹豫道,“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什么是国泰民安。大概,已经成家立业,有孩子了。”傅云琛从出生起就在颠沛流离,国家动乱,改朝换代,百姓流离失所。何来国泰,何来民安。
张崇岳苦涩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按我这岁数,恐怕可以有两个娃了。我倒是羡慕郭昊天。没心没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食人间疾苦。”
傅云琛沉默,半晌又说,“将军现在位高权重,又何必羡慕昊天呢。”
“高处不胜寒啊。”张崇岳自嘲道,“我只是段大帅的一把剑,正如你是郭长林的一把剑。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我们两个才是同一种人。”
傅云琛没有反驳,他抬头看着张崇岳,坚决道,“但这不是我离开郭家的理由。”
张崇岳愣了一下,轻轻一笑,“没有人要你离开郭家。”他的笑容极有感染力,相当亲和。
傅云琛内心瞬得放松下来,“……是我会错意了。”
张崇岳笑说,“我只是给你送几片西瓜给你吃。怎么话题又沉重了。”
傅云琛忽然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这两天总能在窗外听到外面在说什么姨太太……莫不是将军的家眷?”
张崇岳脸色微变,“我光棍一个哪来的夫人?”
傅云琛满脸狐疑,“不是就好。我倒是怕住在这,会唐突了夫人。”
张崇岳说着就把窗户都关死了,又把窗帘重新放好,“晚上蚊子多,别开着窗户,白天没事也别开着。这外面三姑六婆的说三道四,你听那么多闲话也不好。”
傅云琛笑说,“成天躺着,也很无聊。能听到些趣闻倒是有意思。”
“无聊的话,我书房里有几本书可以拿给你看。我粗人一个,没那性子看书,摆在房里装样子的。”
傅云琛拆穿他道,“将军谦虚了。将军能和美国人说英文,怎么会是粗人一个?”
张崇岳摆了摆手,“是不是粗人不知道,反正不是好人。”
傅云琛直言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崇岳两手一摊,“我俩都不是好人。那又何必为好人的道义仁德所累呢?”
傅云琛方才放松的心情又被勾紧。
“傅云琛,十五年前,你救了我,我一直记挂着你这个救命恩人。十五年后,我回到陵城,我想找到你,竟然真的让我找到了。冥冥中自有注定,让我又见到你,你不是听天由命之人,我希望你想明白。”张崇岳认真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傅云琛很怕张崇岳提起这些,他一直想逃避的问题,却一次又一次被张崇岳揭开。
“将军,我想休息了。”傅云琛疲倦道,“可否明日再说?”
张崇岳道,“当然。在我这里,你可以高枕无忧。”
不知不觉,傅云琛在张公馆待了有二十来天,军医替他拆除了缝针线,接下来就是慢慢养伤口。傅云琛闷了这么久,每天除了吃睡也没其他事可做,张崇岳书房的书他倒是看了几本。
☆、游园惊梦
这一日,张崇岳不在,傅云琛想出去走动走动,便悄悄出了房间,来到二楼唯一的一块平台上。此时是午后,下人们大多在后厨休息,鲜有人走动,傅云琛只想简单舒展筋骨,打算过一会就走。
没想到,就这一会,他就被人瞧见了。
莫小凤是沿着墙根爬上来的,他是花旦,也有点武生的功夫。他翻身上来,终于见到了傅云琛。
“傅少爷。”莫小凤彬彬有礼地施了个礼。
“你是……莫家班的小凤凰?”
傅云琛见过他和张崇岳在一起,却没想到他居然就住在张公馆。这莫小凤生的娇美清秀,雌雄莫辩,北京又盛传梨园男风,难道他和张崇岳……傅云琛瞬间想了很多,可又觉得张崇岳不像好此道的人。
“傅少爷莫误会了,我在张公馆只是个园丁,每天干干粗活,连二楼都不能上呢。”莫小凤再细瞧这傅云琛,宽肩细腰长腿,虽然传闻中杀伐决断,但近看却是一张清秀巴掌脸,眼角还有颗小小的泪痣。没有娇媚柔情,却别有一番风姿傲骨。怪不得张崇岳‘金屋藏娇’。
傅云琛听出他这句话里‘二楼’是什么意思,因为下人们口中传言的姨太太其实就是指自己。傅云琛登时脸色就黑了。
“傅少爷,生气啦?”莫小凤猜到傅云琛为人良善,不像张崇岳心狠手辣,于是会孟浪一些。
“傅少爷为民除害,请受小凤一拜。”莫小凤拱手拜道,“您杀了秦三,真是大快人心!”
傅云琛好奇道,“你也知道了?”
“陵城谁不知道啊。”莫小凤摇了摇手指,“穷人们都说您有胆魄,有气度,是英雄!我早猜到将军偷偷把您藏起来了,但一直不敢确定。今天终于看到真人了。”
傅云琛对他的恭维无动于衷,严肃道,“你怎么会来张崇岳府上?难道,你是别人‘送’来的?寇勋吗?”
“咱们这样的人不体面,但是不下作。”莫小凤耸了耸肩,“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想要活命,就得听话。可是,我谁也不敢得罪啊。这陵城,以后可能姓郭,可能姓张,也可能跟别的大人物姓,但绝不会姓寇。”
傅云琛眯起眼睛,“哦?”
“您是郭大帅义子,是张将军好友,我出卖谁也不敢出卖您。就算得罪了寇大爷,那也没办法。”莫小凤又冲傅云琛鞠了一礼,“我伏在张将军府上,将军没赶我走,其实对我也有恩。我今日想见您一面,就是看看咱们那是不是真的出了一个英雄。”
“你也是码头出身?”傅云琛上下打量起这美花旦来。
莫小凤拈指一笑,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游园惊梦唱词)
傅云琛倒不知这俏花旦为何忽然唱出曲儿来。
“好听吗?”
“何意?”
莫小凤凤眼一翻,“嘿,您念着咱们都是码头出来的苦孩子,可千万别跟将军说见过我。明天我也偷偷来,唱曲给你听解闷。我小凤啥也不会,最会巴结人。我知道您是个人物,要趁机会好好巴结。”
傅云琛对他这股坦荡的狗腿劲真是哭笑不得。莫小凤说着从怀里偷偷拿出来一个包裹。
“郭少爷托我带给你的。傅少爷坐享齐人之福啊。”莫小凤孟浪一笑,趁傅云琛没骂人之前,一个跟头翻出去了。
傅云琛回到屋中,摊开包裹一看,竟是一包点心和一封信。信里是郭昊天写的近日郭府情况:
自从见了傅云琛之后,郭昊天坦言已经服从郭长林的安排,安心去军营接受军事训练了。
郭昊天在信中呈言,如果按照郭长林的意思,以后傅云琛也会一直辅佐郭昊天,那无论以后是谁的天下,他们俩之间谁也不会离开谁。
他又说,不想再看傅云琛受伤,如果他有足够的威望,那便能在这个家中替云琛说话出头。那么第一步就是按照他父亲的话去做。让傅云琛放心,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另一方面,天气越发炎热,寇勋没有耐心继续守着郭家等傅云琛出现,已经撤走了大批的人马,只留下几个小兵盯梢。
胡贵夫妇痛失独女,无处伸冤,但日子仍旧要过下去。胡妈伤心过度,重病了一场,胡贵每天打两份工维持生计。郭昊天说他接济了不少,夫妇俩日子还算能过下去。
傅云琛把信折好,心中五味陈杂,郭昊天肯走出第一步是好事。可是很多事又绝非他想的那么简单。傅云琛越发觉得,不能再躲在张崇岳这了。这莫小凤话语之间皆是暧昧,张崇岳又是希望傅云琛放弃郭家,投靠他的。如今自己如此窝囊,倒像是从郭家逃出来的,以后也无法在陵城立足。
可是这段日子,傅云琛被照顾得无微不至,说走就走,也着实不像话。傅云琛想着,过几日再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傅云琛在张公馆养伤的消息竟传到了郭长林那。想来应是郭昊天身边的人发现了端倪。
郭长林摸了摸胡子,现下寇勋已经撤掉大批人马,早不是当初那般□□味足。傅云琛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义子,留在张公馆像什么样子。张崇岳口蜜腹剑,谁知道是不是想从中作梗,撬走傅云琛。郭长林大手一挥,让郭昊天去把人接回家来。有伤也要在郭家养。
郭昊天像领了圣旨一般,乐不颠儿地就开车去接人了。
张崇岳这一回却不像上回那般好说话,他漫不经心地在院中练拳。郭昊天来了,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郭少爷,劝你先回去,小心别被我伤着了。”
郭昊天大惑不解,“张将军,我来接云琛走的。”
张崇岳转过身来,“郭少爷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郭昊天皱眉道,“怎么?”
张崇岳冷冷道,“这是张公馆,不是善堂,不是医院,更不是旅社。想来就想来,想走就走。”
郭昊天被哽住了,斥责道,“你,什么意思!你还不肯放他走了?!”
张崇岳对郭昊天的话视若无睹,“傅云琛出了事,受了伤。郭大帅非但没有站出来替他说话,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派人找过他。人是我救的,伤是在我这养的。如今倒好,那寇勋撤人了,郭大帅就要来要人了。”
“是云琛说不要告诉父亲的。”郭昊天振振有词,“若是父亲早知道云琛在这,他一定会要接云琛走!”
张崇岳回头,瞥了一眼郭昊天,“郭少爷穿的是军装啊。”
“怎么?”郭昊天瞪了回去。
“不是穿了军装就是将军,揣上枪就能杀人。”张崇岳一抬腿踢碎了摆好的瓦片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