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万贺呈也没想到,在外独立了一辈子的许淑英,遗愿是死后葬回云城。
原来像许淑英这样的人,心里也有一个地方是留给家的,尽管这个家在她嫁人以后被改称娘家,总之不能是家了。
万贺呈半蹲在墓碑前,放下花,拿衣袖去擦碑上许淑英的照片和名字,他每年回来一趟跟许淑英说说话,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说自己现在有钱了,过上好日子了,让许淑英别担心。如果今年有什么新的话题能另外提起,那大概就是裴小拾了。
但是万贺呈没提。
看完许淑英,下午万贺呈就回深圳了,假期城里哪里都热闹,他此刻只觉得吵闹。
那些没在童年摇摇晃晃无尽夜里出现的倦意,错跑进他现在的人生,儿时他睡不着,如今他从云城回来下了动车只想好好睡一觉。
打车回家,的士开进小区,这一次他在公寓楼下看见了裴小拾。
第9章
2012年12月21日这天到来的时候,没有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地球安全得很,没有行星碰撞,没有极地位移,更没有毁灭世界的太阳风暴,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有戏剧学院大一表演新生裴小拾的日子不那么太平。
这天是周五,裴小拾翘掉半天课,打了三位数路费的车,从申城高楼矗立的江的西面跑到了荒凉萧条的江的东面,试图接住从天而降的馅饼——有一个宣称曾把艺人送进好莱坞的星探看上了他,说要跟他签约,裴小拾是在网上冲浪时认识的这位星探,几句话被哄得心潮澎湃,前一天刚加上人QQ,第二天就揣上身份证屁颠屁颠要跟人签约去了。
学校规定表演生在大一大二期间禁止跟校外的机构公司签约,所以裴小拾连舍友都没敢告诉,刚好碰上周五,索性撒谎说周末回家。
他家就在申城,没人会怀疑他,也因此才有了后来裴小拾和万贺呈的故事。
故事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裴小拾遇上了骗子,馅饼没接着,先被哐当一脚踹陷阱里头去了。
晚上六点,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星探大哥把他带到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餐馆,豪点一桌满汉全席外加几瓶看起来很像洋酒的洋酒之后,借口上厕所就人间蒸发了,裴小拾还在纳闷这么小一家店是怎么摆出这么一桌菜的时候,一张接近五位数价钱的账单劈头盖脸朝他而来,刚刚脱离高中生身份的裴小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赶忙联系那位星探大哥却发现自己被拉黑了,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哭的不是被骗钱,而是说好的璀璨星途没了。
老板娘说:“小伙子别哭,不收你打包费。”
裴小拾抽抽噎噎说:“谢……谢谢。”
掏空钱包里的八张毛爷爷,再把唯一一张带出来的卡刷得只剩六块六,一直到走出餐馆,裴小拾都没意识到所谓的星探和餐馆老板是一伙的,而他被“仙人跳”了。
确切来说,裴小拾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年那个星探见过他一面就对他很是失望并先行离开,不愿意带他勇闯好莱坞了。
一桌的菜用掉十三个打包盒,装了四个袋子,裴小拾实在没办法全部带走,只拎走其中两袋,蛮荒之地连辆的士也没有,拎着袋子走出两里路,找到个公交站,他其实并不知道确切的回城路线,钱包缝隙里找到两个钢镚儿,随便上了辆终点站在城里的车——总之先进城再说。
等车的时候把袋子顺手放在长椅底下,上车的时候也没想起来拿,车开出去五百米了他扒着车窗才想起来这事。
裴小拾没来过这么荒凉的地方,公交往前开,往两边倒退的是他前十八年没见过的空旷荒地和矮破楼房,路越走越偏,城市的灯光越来越远。
不像是进城的方向,可心比天大的裴小拾偏偏歪着脑袋在车上睡着了,直到被车头的司机一嗓子“终点站了还不下”给吓一激灵醒来。
车上只剩他一个,裴小拾惴惴不安揪着身前斜挎包的带子,左顾右盼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被铜绿色铁皮围起来的室外公交场——简易到像是临时用废弃工地搭建的。
出了停车场,高楼大厦依旧在遥远的江对岸,此时他走在城市星光辐射不到的萧条棚户区里,低矮破旧的房屋簇拥在一起,砖瓦残缺,斑驳墙壁用油漆涂满“办假证拨打……”,家家户户私拉电线,窄小的巷道纵横交错,空气阴暗又潮湿。
事情很简单,裴小拾看错了站牌坐反方向了,在耗时两个小时绕了一大圈之后,他现在仍然在江东。
路灯昏暗,路面坑坑洼洼裴小拾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没敢往巷子深处拐,蛾子一般寻着光亮走,终于走到一条四个轮子的车能通过的主路边上,时有土方车经过,尘土飞扬呛得他直咳嗽。
此时是晚上10点20分,QQ上,舍友在宿舍群里讨论周末吃完火锅去看电影的事,裴小拾蹲在一家已打烊的五金店门口,就着路灯盯着手机上最后5%的电量发起呆来。
本来是打算赶在门禁前回学校的,现在看来只能回家了,可此刻落魄到差不多是流浪状态的裴小拾依旧不想回家。
反正不回家也没有人管他。
又想到今天是冬至,连饺子都没吃呢。
妈妈是北方的,小时候吃的都是饺子,裴小拾回忆了一下,发现好像跟爸爸在申城生活以后冬至都吃汤圆了。
今年是他离开家上大学的第一年,尽管他就在申城上学也没人喊他冬至回家吃汤圆。
爸爸和哥哥都太忙了,裴小拾想。
寒风凛冽,下午来时还满腔热血的裴小拾现在终于感觉到了点儿冷,手机也拿不住了,手揣兜里,缩着身子把半张脸藏进羽绒外套里。
就这么蹲了十来分钟,裴小拾终于向现实屈服,决定打电话给家里管家,让管家派司机接他回家,结果手机刚拿出来摁亮就显示电量不足,下一秒便自动关机了。
裴小拾眼睛瞪得浑圆,还来不及有其他反应耳朵也跟着竖起来了,因为随手机关机音乐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惨叫。
声音是从五金店附近的一条巷子传出来的,大晚上怪吓人的,裴小拾立马从距离路灯5米远的店门口直直跑到路灯正下方,背部抵着灯杆,把自己放在最明亮的地方——好像光明能保护保佑他一样。
黢黑的巷子里又传来啤酒瓶摔碎的声音,然后是闷响,像拳头打在身体上。
裴小拾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几秒钟后,吞噬了一切的阴森巷口突然吐出来一个人——裴小拾看到一条飞起的长腿,然后有个人被从巷子里踹出来了。
此时,在无序和混乱是常态的棚户区,看到一团东西在地上蠕动,城里来的小孩儿没见过世面在心里狂喊“啊啊啊啊啊啊啊,警察蜀黍,这里有人快被打死了”。
害怕归害怕,从小在亲妈那儿接受的家教让裴小拾不受控地多管闲事起来了,往后退两步躲在一棵树身粗壮能把他藏起来大半的行道树后,抖着声音大喊:“喂,警察吗?这里要出人命了……”
话音落下,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巷子里都没有动静了,躺地上那人伺机逃命,连滚带爬的,拖鞋跑掉一只也没顾得上捡,避开灯光贴着阴影跑,耗子一般,从这家打烊的店跑向下一家打烊的店,最后在某个巷子口消失不见。
裴小拾还蹲在树后捂着耳朵掩耳盗铃呢,忽被一股力量拽着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了。
“别、别打我!我、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五分钟内就到!”手里握着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裴小拾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话说完好一阵没听见声音,他更加肯定对方被自己唬住了,这才偷偷把眼睛睁开了条缝。
这就是裴小拾和万贺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城里来的孩子站在行道树下紧紧闭着眼说狠话,万贺呈抱着胳膊倚靠树干看他,看他什么时候会睁眼。
没有罗曼蒂克,裴小拾眼睛刚睁开,手里的手机就被抽走了。
“啊啊啊啊——你还给我!”看到万贺呈的脸裴小拾就什么害怕全没了,没有一个坏人能长这么帅,长这么帅的绝对不会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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