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有多远,回去就有多远,但安问全程抱着搭在腿上,片刻也未放松。安养真想让他闭目休息,安问却毫不犯困,纤薄的脊背贴着真皮座椅,清瘦的脸看一会儿风景,又低头看一看盒子。很小心翼翼的,怕磕到碰到。
墓园是安养真早就挑选好的,是一片高级而管理有序的私人墓园,在市郊的山上,坐山望海,风景和风水都极好。墓园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接待事宜,在下午三点多的暖阳中,安问亲手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入了温暖宽敞的地穴中。
白鸽扑棱棱飞跃天际,墨绿色松针叶朵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人依次上了香,安问接过硕大的捧花,躬身将它依靠在墓碑前。黄白菊花花盘饱满而颜色灿然,掩映着墓碑上琚琴年轻骄傲的美丽面庞。
安顿好一切,暮色刚降,鞭炮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只留下很淡的余味,一行人下了山,乘上园区的白色高尔夫电瓶车,往出口驶去。
“爸爸怎么样了?”安问望着道旁后撤的松树,淡淡地问安养真。
安养真语气里不太当回事:“人还有些糊涂,在医院住着,安排了两个护工。”
“林阿姨跟他的离婚手续办理好了吗?”
“先搁置了,等他状况好转点才能办,”安养真舒了一口气:“林林也需要休息,就省得再刺激彼此了,她其实也不急,下定了决心,反而有耐心。”
安问点点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谁?哪个他?”安养真一时有点懵:“林林?”
“爸爸。”
安养真诧异:“现在?你不是不想去么?”
安问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早,就现在吧,也耽误不了多久。”
“耽误“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安养真咳嗽两声:“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心里还膈应,就以后再说。”
安问勾了勾唇:“总要去医院看看的。”
既然是探望病人,总不能空手而去,安问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又去隔壁精品水果店提了个果篮。安养真想吐槽得很,没见过亲儿子上门拎这些的,摆在面儿上的疏离,连装都不装了。但安问从墓园出来面色就很冷,安养真也没剩别的什么至亲了,只想百依百顺让安问高兴,便随他去了。
私立医院管理严格,人很少,停车场一溜儿的豪车,出入的家属也都衣着得体。进了大厅后有专属护士来接待引路,乘电梯上了五楼,一条洁白长廊纤尘不染,安远成的病房就在走廊中段,门口坐守着一位黑衣保镖。
见了安养真一行人,他起身问好,例行汇报了今天的动向,中午吃了多少,下午推着去外面散了多久的步,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安养真刚接了一通公务电话,“公司等着我回去开会,你自己去跟他聊,别太过激,他毕竟……”
安养真注视着安问,没把话讲透。他现在是成年人了,能装能忍能看开,但安问不是。安问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要换安养真自己,能恨安远成入骨。
安问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来气死他啊?”
安养真拍拍他肩膀,继而转向任延:“你帮我看着他点……委屈你了。”
任延也漫不经心地笑:“既然这么不放心,不然还是别走了。”
安养真压低声音:“行行好,气出个好歹又是我收场。”
任延拖腔带调:“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
病房是个套间,进门先是玄关、会客厅,绕过隔断,拧开第二扇门,才通往病人休息的卧室。除此之外还有间小卧室,给夜间陪床使用。
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
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
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
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
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
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
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
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
“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
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
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
“我们昨天去把妈妈接回来了,用回了原来的名字,挑了风水好的墓园入土为安。我们想,妈妈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有关系,所以墓碑上就没有刻你的名字。”
安远成目光震了震,呼吸又滞重了些。
“爸爸,我不恨你,我在福利院时,有个民警很关心我的状况,一直帮我留意着失踪人口登记里,有没有一个叫‘安问’的,等了两三年都没有时,他虽然没说透,但我已经明白了,你没有找过我。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觉得我一个野种流落他乡自生自灭,是活该。这个念头虽然自私,倒也符合人之常情——虽然是人性最低等的那一根下线。
“我还是很幸运,最起码你后来知道了不对劲,知道去追查真的基因报告,把我找回来。回来这几个月,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对你也是。你怕我不习惯,所以对我好,我怕你以为我心里有芥蒂,所以对你总是表现得很亲密。我很想做一个乖巧、懂事、让你骄傲、至少不会添乱的儿子,但既然你不能接受我喜欢任延,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但不准备改。
“你想送我去什么机构治疗,□□我,因为生恩和近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怪你,也不在乎。只有一点,你让任延给你下跪,用水烫他,用茶壶和椅子砸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
果皮漂亮地一削到底,竟一丝也未断。安问的手始终很稳,一如他的语气和眼神。讲到最后,他才抬起眼眸,望着病床上的安远成:“你跟他道歉吧。”
不止是安远成震怒,就连一直站在另一侧床尾漫不经心听着的任延,内心也是一震。
被安远成的沸水泼过的手背扬起了水泡,任延自己挑破了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打球时纵使有护腕挡着,汗还是难免渗进,说没有痛觉是假的,但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至于额角被砸伤,除了洗脸时碰到时“嘶”一声外,其余时间更是不会想起来。
“你……”安远成口齿不太清晰,隐隐约约能勉强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执迷不悟。”
目光里除了震怒,还有赤红色的沉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安问喜欢任延一事,不会让他这辈子都安稳幸福。这是恐同带来的认知错误和偏见歧视,但多少也带有些真心——只是这些真心被独断专横的“为你好”而埋葬了。
“爸爸,你以为同为男人,你比任延和我高级吗?”安问认真的眸色下是淡淡的嘲弄:“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凭两段失败的婚姻?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你对我六年的养育之恩?在你觉得是为我好之前,最起码需要搞搞清楚,什么是‘好’,而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道歉,最起码,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任叔叔和崔阿姨对你的照顾,一边让他们儿子对你下跪被你羞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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