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写日记的安问什么都不懂,被你带去看医生的安问也什么不懂,做完催眠的那天下午,不是吵架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变成哑巴是自己的选择,不说话才能带回妈妈,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赌,不需要你来揭穿。”
“所以你觉得,”任延停顿了一下,缓慢说出后半句:“我带你去看医生,是阻碍你用那种方式、那种赌注等回你妈妈。”
安问看着他不说话。
虽然他喝了酒,但眼神清明,让任延无法欺骗自己,说这是一个与白天的安问截然不同的意识个体。沈喻已经明确说过,安问没有任何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迹象。
现在的他,和没喝酒的他,就是同一个人。他现在说的每句话,都代表着安问内心的声音。这么一星期以来都不说,不过是靠对任延的一丁点爱而勉强克制,至于现在,只不过是坦诚地说出了口。
“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很荒唐么?”
任延也说出了心底的声音。
有时候,人与人可以赤身以对肆意相拥,却未必能坦诚相见。因为身体与身体的对白无声而充满爱意,内心与内心的对白却往往刀光剑影字字锋利。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都似乎觉得周围安静了。比如旋转木马不再旋转亦不再唱歌,卖花的姑娘也不再对着手机直播,广场舞的随身音箱哑了火,就连广场上一道道暗淡的身影也不再走动。
什么东西——包括氧气与流动的风,都凝固成了僵硬。
过了许久,安问很难看地勾了下唇:“你凭什么觉得荒唐?”
“你不说话,就可以等回你妈妈,是谁给你的旨意?上帝吗?还是佛祖菩萨神仙观音?她走了就是走了,你爸爸你哥哥都找不到他,她凭什么回来找你?突然的良心发现吗?她如果可以良心发现,就不会让你在福利院待十三年。”任延平静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安问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面无表情的脸上,瞳孔漆黑而空洞,“被丢在福利院不闻不问的不是你,所以你觉得我荒唐。但是万一呢?”他一字一句地问:“我问你,如果,万一呢?这就是有用,这就是一种交换,也许十二年,十三年,或者十五年,二十年,只要我不说话,就可以让她回来。”
任延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陌生。那是一种如箭镞一般冰冷的目光,与当初在车上的如出一辙,都是如同看陌生人、如同看仇人。
当时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安问不会、至少不舍得用这种目光看他。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并非错觉,安问确实觉得,他自以为是地带他去看医生,是戳破了他美好的幻梦,是阻止他妈妈回来的最恶劣的敌人。
“所以你就要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辈子都不说话,直到你死?”
“你怎么知道是一辈子?你不是上帝也不是先知,凭什么告诉我这没有用?如果其实有用呢,你能为你现在的话负责吗?”安问甚至笑了一下,勾起唇,脸上浮现冰冷的讥讽和被刺痛的怒意:“你,凭什么负责?就凭你喜欢我?任延,别太自以为是了。”
任延的脸色在刹那间一变,但很快地控制好。从他的语气里,甚至都听不出任何的失控或怒意,他还是冷静地问:“那如果,你妈妈已经死了呢?”
安问没发现他始终笔直站着,笔直得都近乎僵硬了。
“你他妈放屁!”
“如果她已经死了,”任延无视安问的苍白和摇晃,字字清晰地问:“如果她早就死了,永远都不会再来见你,你说话吗?”
“她不会死。”
“她也许已经死了。”
“她不会死。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你死了,她都不会死。”
任延无声地笑了一下,很短,抬起的唇角弧度浅而易逝,“问问,别咒我。”他平淡地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哑。
安问眨了下眼,抬起手背很孩子气地胡乱擦了下眼睛:“你也别逼我。”
话聊到这儿似乎尽了,彼此间默了许久,都无法再开口,直到安问最终说:“我有当哑巴的自由,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可以分手。”
“你觉得,”任延抿住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氧气不够,他讲话呵出的气都是冰凉的,“我带你去看医生,告诉你我想听你亲口说’我喜欢你‘,都是因为我接受不了你哑巴。”
“难道不是吗?”
任延无话,末了,只点点头,说:“好,原来你是这么觉得。”
安问的瞳孔很圆,像应激的猫,空洞而无法聚焦,听到任延这么说,他的眸光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也看不到任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像是痛得展不开。也看不到任延自始至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僵硬得像骨头生锈。也看不到即使是在夜色路灯的晕染下,任延的脸上也仍然渐渐苍白。
不知道是谁先走的,大约是不约而同地转了身,一个往前,一个往后。
顺着广场往外走,就是滨江的观光路,桥的栏杆上镶嵌了灯带,让人夜晚也能看到彩虹。安问在桥上走啊停啊,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跟。不知道任延转身走了几步后,就回过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
桥上都是小孩,有卖花的,也有卖卡通气球的。安问给自己买了一个卡通气球,是米奇造型,很大,让小朋友羡慕。小朋友拖着调子说,妈妈,这个哥哥一个人还玩气球。
安问置若罔闻,把气球的绳子在手腕上缠绕一圈,打了个结,走路时,气球便跟着上下晃悠。
一座桥从头走到尾,简直走出了认真的感觉。到了桥尾,安问走不动了,在长椅上坐下,垂着头。
卓望道到处找人找不见,接到任延电话,上来就是一句:“你跟安问又他妈上哪鬼混去了?”
电话那头半天没声儿,直到任延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去接一下安问吧,他喝多了我不放心。”
“你们没在一块儿?”
“嗯,他在滨江路的那个桥头,长椅上,手上拿了个米奇气球。”
卓望道骂了一句:“你还真他妈能放下心啊,我现在就过去。”
从KTV跑到这儿不算远,奈何卓望道体力废物,找到人时光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了。喘了好半天才说:“回家吗?那边散了。”
安问反应很迟钝,卓望道以为他是醉得透透儿的了。将他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膀上,继而将人扶起:“气球是不是任延给你买的啊?怕找不到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看到安问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下人潮川流,与桥下的江水一般不息,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挂上气球了,不怕任延找不到他,只怕任延不找他。
卓望道跟卓尔婷分批善后,他叫了车,负责把安问安全送到家。导航地址显示在任延那儿,安问上了车就闭上眼,沉默异常。卓望道还在絮絮叨叨:“你这酒品真够好的,不吵也不闹。”
司机一听说喝醉了就担心,从后视镜斜一眼:“不会吐吧?”
“不会不会。”卓望道忙打包票,“就喝了一个杯底,吐啥?就是酒量浅。”
过了会儿,安问似乎真的睡着了,司机也连带着放下心来。
KTV跟任延家是两个区,卓望道也跟着打了个盹儿,还是司机把两人叫醒。双闪打着,卓望道辨认了会儿,就在任延小区门口。他推醒安问:“要我送你上楼吗?”
安问怀里抱着气球,睁开眼的数秒内都是懵的。
“酒醒了没啊?”卓望道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算了我还是送你上去吧。”
车门推开,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安问打着手语:“不用,我没事。”又问:“任延呢?”
“他好像有事,”卓望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不记得了?”
安问摇摇头,跟卓望道挥手拜拜。目送车子汇入车流,他才转身往小区里走,边走边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气球绳子,困惑了会儿,自顾自找到答案——肯定是任延给他系的,怕他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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