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对林茉莉,倒是很赞赏。说她单纯,懂事,不惹事生非。”
“她确实如此。”
安远成不置可否,深沉而不带语气地说:“你对她了解得很深入。”
安养真呼吸了两口,忍气吞声:“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不告诉你,是没有必要,也很尴尬。不然我怎么说呢,说我未来小妈是我校友同学?你不觉得离谱吗!”
安远成从沙发站起,“离谱?什么叫离谱?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不熟,那么你倒是真的很关心她,产检陪了三次,晚上她嘴馋想吃蛋糕,你让郑伯开车绕半个城区去买,郑伯找不到,你就亲自去,挑母婴用品,你陪她一起看,帮她看材料,看成分,还有什么?林茉莉一天到晚见到你时最开心,你晚上陪她看综艺,陪她散步锻炼,送她去做瑜伽普拉提。”安远成勾起唇冷冷一笑:“安养真,我倒是没想到,你对你小妈,比对你亲妈还孝顺!”
安养真身躯一震,捏紧了拳:“你别提她。”
“我怎么不能提她?”安远成高高在上而轻蔑地冷哼:“我不仅要提,我还要告诉她她亲儿子对一个后妈比对她这个亲妈还上心!上心到床上!上心到肚子里!你敢说林茉莉肚子里的不是你的野种!”
没有人知道安问溜了出来。
是安远成头昏脑胀忘了上锁,才给他静悄悄偷跑出来的机会。吴居中阅卷仔细,以为安问是上洗手间,不知道他已经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楼梯口。听到父亲和哥哥荒唐的争吵,安问赤足的脚步顿住。
“她死了,”安养真麻木着脸,被胃酸灼烧的声音嘶哑,“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
“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
安远成脸色一震,却不是愕然,而是一种被忤逆的震怒:“你允许你去调查的?”
安养真站得笔直,拳头捏紧,语气却很轻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琚琴已经死了,却告诉我和所有人她去了国外,告诉我她不要我,告诉大姨二姨她在外国有了新生活,不想跟国内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了。”安养真死死盯着安远成:“你知道她出车祸死了,却不让我们任何人见她一面,送她一程——她是你的发妻!是我和安问的妈妈!你连给她办个风光葬礼都不舍得!都不愿意!”
安远成被拆穿,脸色灰败,两腮的肉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给自己申辩一句都懒得,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你既然知道了,以后就正好不用再惦记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出了车祸,也不去找回问问?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要丢弃问问,她是要带问问从那个港口出国!问问不是被她特意丢下的,是她去拿身份证和护照时出了车祸,没来得及回去接他——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接问问?”
“我一清二楚?安养真,我看你是犯了糊涂。你好好去殡仪馆看一看,那罐骨灰的名字,到底是叫琚琴还是张雅琪!你既然调查到了这个地步,那你有没有调查到,她把安问的DNA鉴定报告藏了起来,又做了一份假的给我?你说我为什么不去接问问?我去哪里接?她死的时候身边谁都没有!姘头卷了她的钱跑了!我上哪里去找问问?啊?难道不是她姘头带着亲生儿子跑了?我让野种跟他爸走,我有错吗?你要恨,安问要恨,就去恨你们的妈妈,为什么要留一份假的证书给我!”
安养真简直不敢相信安远成的强词夺理:“就因为当时你认为问问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丢弃他吗?他好歹在你眼前养了五年!是叫了你五年爸爸的!”
“那你知道你妈妈怎么说?你妈妈说,要把安问带到穷乡僻壤没名没姓地过一辈子,你觉得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吗?一个正常的母亲,会说出这种疯子一样的话吗?”
“那只是她的气话!”
“那我信了,成全她,有错吗?”
安养真哑口无言,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什么巨大而荒诞的语境中无法自救。他的母亲,一贯的嘴硬、骄纵、任性,又在爱侣的反复背叛折磨中变得偏执轻浮。他跟她儿子、姐姐、身边所有人说,他的妻子是个疯子,是个不可理喻毫无贞洁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他的妻子在别人眼中,就真的成了这样的女人。
安养真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永远会记得昨天那个男人说的话:“她改名叫张雅琪,因为我姓张,所以……本来也要给安问做假身份的,但是时间不够,等到了国外,我们就开始重新生活。房子,车子,一切产业都在过去一年置办好了,她想逃,早就想逃,是我放不下家里人。我们先送孩子到港口,再回去碰头拿假身份。没有想过会出车祸,那种地方车很少的,偏偏是一辆酒驾的货车……对不起,我本来想过带安问走,但是安问是你父亲的孩子,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他回去的。孩子留在父亲身边,一定比跟着我好。”
在那个没有监控的乡间野路,在那种混乱的边陲,撞死了人的司机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起撞死再逃逸。他躲了起来,躲了两天,登上了原定的去国外的船,用假的名字开始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回国,才换回了真实姓名。
“如果不是你一直怀疑问问是别人的种,她会受刺激,故意留一份假的鉴定报告给你吗?她没有遗弃问问,遗弃他、不要他们母子的,是你。”安养真木然地说:“给她收尸的是你,送她去火化的是你,你明知道她真名叫琚琴,你却将错就错,用张雅琪的假身份给她登记死亡信息,你连给她下葬都不乐意,骨灰就放在县城殡仪馆里,十三年。”
安养真念经似的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已经没有焦距,也没有了光。
“我懒得跟你说!”安远成不愿意看他流泪的脸,不耐烦地一挥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荒唐淫.荡的女人!”
砰!
安养真一拳揍在了安远成的脸上:“把话收回去!把话收回去!”他挥出去的拳头发抖,眼睛红得厉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到处养情妇的是你,滥生私生子的也是你!别忘了,你连玩女人养情妇的本钱,都是外公留给妈妈的产业!”
被亲生儿子一拳揍翻,安远成肿着颧骨暴怒:“来了!大少爷疯了!把他按住!”
“我疯了……你才疯了!你老婆在怀着孕,你在外面玩手语老师!你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什么父亲!放开我!”
待命在外的安保破门而入,死死压制住安养真。他们从没有见过大少爷这样,他一直是很温文尔雅的,充满风度的,从没见过他如此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模样,脖子上暴着青筋,一套西服像烂咸菜,而挥舞出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指节咯咯作响,关节白得恐怖。
他们当然也没有见过董事长如此可怖的模样,额上青筋抽动,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几乎脱离了正常暴怒的范畴,而嘴唇却又是那么发着黑,发着抖。
“大少爷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把他关回房间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安远成一字一句、句句咬牙地说。
保安押送他上楼时,二楼悄寂,哪有谁的踪影?
吴居中放下笔,在安问晕倒前扶住了他:“你——”
他问不出“你怎么了”,因为安问的“怎么”是如此显而易见。
脸色惨白,身体筛糠似的发着抖,眼泪流了满面,而眼睛睁得很圆,瞳孔漆黑,几乎像不会眨眼。
“安问?安问?”吴居中伸手摸他额头,探他体温:“你怎么了?说话,跟老师说话!”
怪他情急,他都忘了安问根本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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