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58)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沈渝修吞下一大口酒,晃晃酒瓶说,“我这样长大,不是因为被抛弃,是因为他们死了。”
生老病死。被疾病夺去性命,或许都称不上是意外。沈渝修通过翻看调查得来的那些旧资料,大致勾勒出父母生前最后的日子。在B市打工的普通夫妇,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活捉襟见肘,去世前,双双返回老家,拼命找了一户看起来可以托付的同姓亲友。
一些天然的、理应属于沈渝修的东西悄然停在那个时刻,并跟随他们埋入地底,一同长眠。
“现在说这些也没多大必要。”沈渝修讲完,顺着裴序的意思,没有继续喝下去,将酒收到一旁,“相比很多人,我生活得够不错了。我爸刚才说得没错,他们让我受了很好的教育,钱也不少,条件是很优渥……除了十四岁前那点儿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的困惑。”
裴序还是沉默寡言,但放弃了抽烟,转而用空出来的手抚摸沈渝修的伤口,“我是。”他很平静地说着,像在谈论其他人,“我是被抛弃的。出生的时候太弱,医生说可能活不了。”
裴序迎着沈渝修意外而不知所措的目光,套用他的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你说你没见过你爸。”沈渝修侧脸还贴着他的手心,倏忽记起B市那个让裴序很紧张的警察,“我还以为那个老警察是你……”
“耿叔?”裴序微微笑了笑,“他跟我和荔荔没血缘。”
“但照顾了我们很多年,跟亲生父亲也差不多。”裴序移开视线,声音也变得很缥缈,“有没有血缘不要紧,我和荔荔把他当爸就够了。”
沈渝修想想,问:“他腿伤好了吗?”
“没有。”裴序皱眉说,“倒希望能慢点好,省得天天惦记去查案子。”
“他还要去B市?”沈渝修糊里糊涂地问。
“不一定是那儿。”裴序说着,却被这句话勾起什么,转过脸平视着他,顿了顿,“你还去吗?”
这个话题不算愉快,捆绑着上一次不太好的记忆。
沈渝修瞥他一眼,“你还想去?”
不能再让沈渝修一个人去那里,尽管沈渝修的家庭乌托邦并不复杂,也不庞大,但总是需要另一个成员。于是裴序很诚恳地嗯了一声,又说,“表现会好,不用找别的司机。”
沈渝修绷着脸,似乎没有被打动,片刻后才道,“哦,试用三个月看看吧。”
然而,他说完就和裴序相拥缠吻,混乱地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皮肤相接时,沈渝修隐隐感知到某种近似共振的激烈回响,他抬手按着裴序左胸口那一小块皮肤,仰头浅浅地吻了一下。谁也说不清回响是什么,心跳、眼泪或者爱意,令人变得破碎,又同时复于完整,相依为命。
第56章 遗传(1)
在裴荔看来,打从回A市的那晚起,哥哥就莫名其妙地失联了。
直到周五下午,她例行回家拿一些应季衣物时,才再见到好几天没有露面的裴序。
小小的屋子里站了三个人,余下的空间全部被一种怪异的压抑与躁动填满。裴荔捏着钥匙,虚扶着半开的门,冲门内的裴序小声道,“哥。”
裴序没像以往那样马上回应她,眼睛仍然紧紧注视着手里那份报告。
“还看什么?这可是你亲爸亲妈自己选定的鉴定机构,那还能有假?!”魏哥兴奋地搓着手,短粗的食指啪啪点了几下三个检材来源的姓名。他动作很用力,纸张都被戳得凹下去,裴序的目光别无他法地跟随和读取,先是“沈耀辉”、“苏渝”,而后是“裴序”。
以及末页那行重重加粗的,表示肯定含义的鉴定结论。
魏哥认为眼前的青年是被天降的好运吓昏头,略不耐烦地夺过鉴定报告,抖抖道,“阿曼,说好了,三七分。现在就带这小子去见他们拿钱。”
“没问题!魏哥,真有你的……”裴曼又哭又笑地跺跺脚说。她穿得夸张而隆重,脖子上系了条她喜欢的、有些过时的丝巾——平常好好叠在衣橱里,偶尔新交了男友约会才会派上用场。
裴荔惶惑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裴曼和那个陌生男人兴奋得几近癫狂,而裴序反常地呆立在原地,被那人推搡也毫无反应。
“哥,你说话呀?”她顾不上多想,担忧地上前拉了一把他黑色夹克的下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序这才回过神,失焦的眼神慢慢变为正常,移到她的脸上,“没事。”
他很快收敛了那部分混乱的情绪,冷静地接过妹妹的双肩包放进房间,丢下那两个不停催促他的人,问:“今晚回学校吗?”
“不了,等下我去买菜做饭。”裴荔直觉他是有事情要忙。她偷觑门边那两个转来转去的人一眼,轻声说了小心,又补充道,“哥你在家吃吗?”
裴序收拢的情绪若有若无地被她一个字挑开少许,顿了几秒,回答道,“嗯。”
他说完,关上了裴荔的房门,落在脸涨红得像喝过酒似的两人身后下楼,坐上车出发了。
魏哥来时早叫好了一辆出租车,就停在筒子楼巷口。车的内饰有些脏污,裴序坐在副驾,看见右侧的后视镜的掉了很小的一块漆,没什么妨碍,那方镜面很干净,就着夕阳的光,映出铺天盖地的绿色。
通往郊外别墅区的那条公路景致很好,司机边开边闲聊,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个高价,须得多付几十块。
但一向斤斤计较的裴曼笑容满面地一口答应了,催着司机快些开车,令裴序更有种如坠虚空的错觉。
他并没有丝毫的幸运感。
路边密密的行道树枝桠间忽然漏出一大片空隙,骤然明亮的蓝色,裴序微感不适地闭了闭眼睛,从兜里取出同一时间开始震动的手机。
是沈渝修的电话,算时间他刚抵达首都机场。
这两天沈渝修忙着处理手头工作的交接,由于合作对接的关系,临时增加了两项短途出差,都是两三天即返。
“你在干嘛?这边儿冷得都快下雪了吧。”沈渝修在电话那头说。黏糊日子没过几天就得赶着到处飞,他有些烦,抱怨道,“马上还有个饭局,又是群不喝酒不谈正事的。”
裴序静了一会儿,说:“没做什么。”
通常这种回答就代表他在家,沈渝修哦了一声,隐约感觉他有些奇怪,“你今早不还好好的吗?这会儿怎么了?”
出租车攀上一个最后一个坡,那块私密性极佳的别墅区近在眼前了。裴序看着那个入口,喉头发紧,忽而道,“你什么时侯回来?”
沈渝修那边闪过一小阵嘈杂,随后是他夹着笑的声音,语调拖得有点长,“急什么,至少得后天吧。”
“嗯。”
沈渝修听出裴序话里的阴沉情绪不是作假,笑眯眯道,“行了,我办完事尽快回去。”
裴序犹疑着,被一道折射的光晃得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不知该怎么说明他自己还未完全消化的事实,空耗半晌,只能低声道,“我去接你。”
沈渝修像在和谁打招呼,勉强听清他这句内容,心情不错地应允便挂断了。
而出租车已经停到别墅门前,后座的两人早下了车,忙不迭去按门铃。
裴序之前来过几次,都是为了沈渝修,或接或送,从未踏足过别墅内部。
这栋别墅内部装饰的风格偏旧,也很繁复,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沈渝修喜欢的类型。采光与日照分明都好,室内却蒙着股如云似雾的暗沉,裴序站在门厅至客厅入口的那块灰调的长绒地毯上,很平静地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夫妇。
纵然有所克制,对方情绪还是很激动,尤其是前几晚才在沈渝修公寓和他打过照面的中年男人。
“儿子!”陌生的女人急匆匆走下楼梯,一脸热泪地走过来抱着裴序呜咽,“我的儿子啊……居然活着,都长得这么大了……妈妈还以为你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