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52)
他和裴序在很长的驾驶途中都未出声说话。裴荔,以及与那件案子相关的一切,如今已经有了令两个人都镇定、退让又非常无措的能力。
沈渝修心想,或许他和裴序的关系没入了一片沼泽,一个他们自设的囹圄,静止,叫人进退维谷,挣扎不得。
开上离医院不远的环线高架时,裴序又打了一通电话。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些地址、线人名字之类的信息,最后很真诚地拜托对方想办法继续追踪。
沈渝修听了几句,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孤苦的追凶父亲,便感觉心里泛起少许自然共情衍生的心酸。
同时,他从裴序并不精巧的措辞中解读出低声下气的意味,恍然有些明白这个所谓的警察和裴序的关系,大概并不仅仅是救了裴荔这么简单。
因为一直开着窗,各种奇怪的味道都能涌进车内,越靠近医院,生活区那种十分闹哄的烟火气味就散得越快。驶过医院旁的那家工厂,沈渝修嗅到很淡的铁锈气味,面前发着红光的医院灯牌仿佛一块烧红的热铁,让人感到一丝焦灼。
“哥!”裴荔在急诊外圈状设计的花坛旁站着,远远看见他们,挥到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停,迷惑道,“沈哥?”
她对沈渝修和哥哥的一起出现略感不解,但依旧先礼貌地打了招呼,“沈哥,你怎么也在B市?”
沈渝修看她的笑容,觉得那份焦灼扩大了一些,主动道,“我来B市有公务,碰巧遇到。”
裴序站在沈渝修身后,距离比在公寓时近了,显得他们好像很亲密,“耿叔呢?”
“在里面清创。”裴荔说,“李队劝他呢。”
裴序到B市之前通知了耿征明的同事,希望他能一起来劝一劝,毕竟耿征明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干这些追缉凶犯的工作,况且对手还是一个作案多起的惯犯。
不过大概谁也没想到,今天才抵达和耿征明约了晚上在酒店碰头,没多久就得到他和那个凶犯的几个同伙交手受伤的消息。
“严重吗?”裴序边走边问。
“耿叔说都是皮外伤,我问过医生了,确实不是很要紧,但看起来吓人。”裴荔很发愁,“他不听劝,刚才还说那些犯人会转移,要继续追。”
裴序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片刻,扫见妹妹手里拿着的单据,便先抽了过来,“药没买?”
“还没来得及,我想先出来接你嘛。”裴荔挑出两张需要付款的,把这事儿交给他,“哥你去买吧。”
她边说,眼神边在沈渝修和裴序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就眨眨眼睛,抿唇笑了,“嗯,忙完来急诊室……我去看看耿叔。沈哥再见。”
她笑得很柔和,又很纯真,离开时像阵风卷走了沈渝修心底一些复杂情绪。眼见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接诊大厅的转角,他多少从中取得几分释然,垂着眼,从裴序手中拿走那些单据,道,“你在这儿等,我买完给你。”
裴序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极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下意识说,“不用。”
他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想逼人停下脚步。沈渝修侧过脸,余光瞄见他的脸色,站了两秒,挣开手道,“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看谁可怜。”
“就当是补偿他救你妹妹的事儿。我付钱买,你不乐意拿,自己找医生重新开单重新买。”
说罢,他转身走了,似乎不想多做解释。裴序怔了怔,隔了半分钟,低头不语地跟过去。
医院里开着冷气,沈渝修排会儿队的功夫,一路过来的那点热意很快消失不见了。付款后,他把买来的药品交给裴序,随即开始找车钥匙,准备回家。
裴序拿着那包药,并未立刻抬脚往急诊室走。他停在原地,紧盯着沈渝修那只攥着车钥匙的手,像是很想去再握一次。
但沈渝修看也不看他,缓步走向门口开开合合的玻璃门。他背上的汗没干透,麻质衬衫还有一小片紧贴着他背部的皮肉,令人联想到一种跋涉后的倦意。
裴序往前两步,张了张嘴唇,还未想好说什么,另一个声音却比他先响起。裴荔控制音量,低喊一声,从侧边的走廊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水,“幸好沈哥没走。”
她笑眯眯的,把其中一瓶塞给沈渝修,“喝水。”
如今沈渝修最没法拒绝她,只能微笑着接过来。裴荔递完水,抬眼看见刚才因黯淡灯光未能留意到的细长伤口,惊讶地说,“沈哥,这儿怎么有伤?好像还在流血?”
从她比划的夸张动作,沈渝修就知道是下巴那儿可能又破了,下意识地抬手想擦一把,让裴序及时捏住了。偏白修长的手圈着他的腕部,传来一阵稍热的皮肤触感。
裴序把药交给裴荔,不知是对谁交代道,“弄破了不能碰,去消毒。”
又不是刚划破,血出得都不多,沈渝修动动手腕,打算挣脱出来。不想裴荔跟着插了一句,“是呀,看起来挺深的,沈哥你还是消消毒吧。”
她指指身后不远的一小块区域,“那边就可以处理,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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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渝修被硬按在了候诊区。但夜间急诊,人手不多,碰巧又刚进来十几个严重交通事故的病人,护士忙着和值班医生做基础检查,将患者分散至各个科室,实在腾不出空。
地方不大,一下涌进十来号人,变得有些乱糟糟的。裴荔找了半天,从护士那儿讨来几根浸了碘伏的棉棒,递给裴序。
沈渝修不大想正脸对着裴序,伸手道,“我自己来。”
裴序看了眼妹妹,示意她去找耿征明,小臂一晃,避开沈渝修索要的那只手,“你看不见伤口。”
沈渝修心想弄完赶紧走人,索性坐在那儿不折腾,“你快点。”
裴序听他这副不想和自己多呆的语气,本来稍有和缓的脸色又是一沉,松松掐着他的下巴,不紧不慢地涂药,“急什么,那个人已经走了,没人等你回去。”
大庭广众的,沈渝修懒得和他再莫名其妙地吵起来,“邱扬也用不着等我,他就是我朋友,你说话注意点。”
话毕,裴序一愣,挨着下颌线的指腹似乎轻轻一动,摩擦得沈渝修感觉轻微发痒。他抬眼看着裴序近在咫尺的鼻梁和描摹过许多次的唇线,不由得又闭了闭眼睛。
“再说我需要人等我回去吗?”沈渝修鼻翼几不可闻地翕动一下,像是因疲倦而十分平静,“以前都是我等你来吧。”
第50章 妹妹
沈渝修说话时,冷白的灯光稠密地照下来,所有角落和人的表情都被映得细节分明。
裴序扔掉两支用过的棉棒,半低下头,指尖碰了碰碘伏染出的那片深色的边缘,轻声说,“疼不疼。”
沈渝修微张的嘴唇迅速一抿,像是因为某些特殊缘故而不得不很快地眨眨眼,稍向后靠,躲开那只擦着自己侧脸的手。
光源自裴序背后打过来,他眼窝深刻,整双眼睛就陷在阴影中,略显发亮,平视着沈渝修。
四周很嘈杂,有位刚赶来的病人家属正拉着一名护士询问伤情,慌乱地擦着手签字,焦急地喊“再试试”和“求求你”。
他们是这片小小世界的幸运儿,安坐一隅,得以从容地、随心所欲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渝修静了一会儿,那位护士和病人家属步履匆匆地走开。周遭像抽了真空,两三米外的混乱与这张横椅隔着一重半透明的柔光,令人可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
“疼啊。”他靠着有些凉的铁质椅背,没再较劲,顺着裴序的话答道。
“不过我最近倒霉,挨得疼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一次?”沈渝修侧着脸,反问他,“是问偷资料,还是问你骗我?”
裴序一只手悬在半空,僵了一下,少时,喉结一滚,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渝修仰起脸,看着上方封在走廊吊顶内的灯,嘴唇轻颤两下,仿佛喃喃自语,“裴序。”
他还没开口,裴序垂到膝头的手往左侧先移动了几寸,如之前常做的那样,不用什么力气地捏了捏他细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