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辩点点头,想起荀柔先前所教,连忙开口道,“是,做成了。”
“可曾带来?”
“我、我见阿弟实在喜欢,就送给他了。”刘辩低头,“未曾完成课业,还请先生责罚。”
荀柔心里诧异,面上微笑不变,“可是皇子协?”
虽然有史记载,不过刘辩刘协这两兄弟,能在何皇后与董太后争权之间,还能兄弟情深,却是让人感到惊讶。
“是。”刘辩老实点头。
“既然如此,便没关系,”荀柔浅浅一笑,“诗经之中,有一篇名为《棠棣》,正是赞颂兄弟之情……”
他借此之机,给刘辩讲了《棠棣》,又让他逐句背出来,诗篇并不长,不过两刻钟就学完。
于是,接下来才开始今日正题。
这座宅邸的后院花园,被荀柔完全修平,除了水池,变成一片白地,地里已经灌了一大半。
他先教刘辩如何用水车引水灌田,又命下人送来秧苗,接下来便脱去丝履,将衣摆系于腰间,在周围之人惊呼之中,赤脚踩进泥里。
第78章 皇权
“谷分五种曰:麻、菽、麦、稷、黍。稻不在其中,乃因其为南方之物。然五谷均需头年下种,次年收割,如今是来不及了,我便托家中寻来南方稻种,已育为秧苗,请殿下同我一道试试,若则顺利,八九月间便有收获。”
荀柔微微一笑,慢慢将袖子折叠着捋起来。
他今日并未穿广袖襜褕,只着寻常小袖布衣,但垂落下去,仍然容易被弄脏的。
“是是。”
污泥之上那一片肌肤,溅了泥点,却越发白得灼眼,刘辩目光微闪,脸颊飞红,不敢看他,差点履都忘了脱,就直接跳下去了。
插秧比育种简单的多,只要有耐心,有恒心,有体力就足够。
“子曰:吾不如老农,却并非夫子全不知农事,盖夫子又曾有言,君子不器,即君子什么事都当明白一些,况且皇子乃是宗室,更应知百姓稼穑之难。”
荀柔将粘成一片的秧苗,从靠边处分出三枝,插进泥中,先给刘辩作了示范,又分出三枚递给他。
“小心,轻一些,慢慢来。”
刘辩感受到贴近的体温,先生的温度是凉的,气息是凉的,手指也是,玉一样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将那颗秧苗插入泥中。
他没有察觉,平日里碰都不愿碰的黏腻、肮脏的泥土,只感觉到那只手,轻柔的握住他。
先生身上的香淡淡的,和他平日闻到的浓烈檀香龙脑全然不同。
就在他想要再深呼吸,辨认那香的味道,先生已经离开。
这年从春天到盛夏,再到秋燥,三个月余时间,荀柔带着刘辩,从插苗、除草、捉虫、施肥、灌水,一步一步,最后到稻穗金黄的垂下头。
在栽种休息的时间,荀柔将六经著名篇章,按照内容相似,编成主题,相互串联起来教给刘辩。
除了种稻,他还带着刘辩养了一只狸花猫,这只东汉田园猫祖宗,和后世大橘有点不同,更像只小老虎。
并且一度让荀柔担心,这就是一只老虎,幸好它并没有到超长过他手臂长。
到这时候,无论宫中还是何进,再没有对荀柔的教课水平有任何质疑。
在不到半年时间里,刘辩除了晒得有点黑,从一个不识礼数、不通书本、呆了吧唧的傻小子,变成气质沉稳,能谈论经文,除了字写得不行,但已经拿得出手见人的皇子。
当然,实际上
“其一,若听不懂对方所说,双目注视其人,于其停顿之处颔首,足以。”
“其二,若有人请问,不会对方问题,于天子,则直言不知,于其他人,则曰:此问甚难,请问君以为如何。待其人作答,再如其一之行则可。”
“其三,若欲言己之打算想法,则无论对方打断、疑问、插话,则可目视之,静待其说完,继续未尽之言即可,不必解释、理会。”
“除此之外,保持沉默,不要在公开场合发表明确意见。”
以上四条,足以应付刘辩所有正式场合,对外交流。
这年头,沉默寡言并不是坏事,毕竟子曾经曰过嘛: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
而照顾过狸花猫,干农活和手工,让刘辩速成灵活干练,重复劳动磨砺他的耐心和忍耐,并增强他的体魄。
而一个人行动灵敏,哪怕不说话也会让人产生,他聪明的认知。
刘宏说他儿子轻佻无行,于是荀柔就用最重的东西压住他生命。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更沉,如此而已。
“先生,全都要割掉吗?”刘辩望着田中稻穗,满眼不舍。
这毕竟是先生和他这几个月辛苦种出来的。
“正是,谷物种之以为食。”荀柔道,“此处近一亩,民间一亩收八石可谓良田,收五石可称中田,收三石为下田,今日先收割,晒两日,三日后再打谷,且看能收多少粮食,如何?”
“是。”刘辩看着满田稻穗,不由有些兴奋。
等收至一半,他又在田中寻见一根一茎两穗的稻穗,更加高兴了。
“先生,此乃祥瑞!”刘辩将稻穗举到荀柔面前,献宝似道。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是吗?”
一茎两枝的稻穗,两枝都营养不足,长得并不饱满。
刘辩望了望他的表情,在袖中握了握手,暗暗给自己鼓劲,“近来,先生有些郁郁,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告知于辩?”
荀柔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垂眸片刻,突然目光一抬,“你想知道?”
“是。”刘辩毫不犹豫答应。
“好,将这里收完,我们便出门。”
“出门?”刘辩惊讶。
“正是。”
荀柔并未让人驾车,让人取来斗笠,不需换下田的衣衫,只带了两个随行青年,连典韦都因为太有辨识而被他留在府中。
直接带着刘辩,绕过可能被人认出的铜驼大街,走穿小路,绕道北宫西门。
“这…这是什么味道?”刘辩闻到一股特别浓烈的臭味,难闻得让他想呕吐。
这臭味,是他至今生命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于是臭得无法形容,只觉得比史家茅厕都要臭好多倍。
“闻到了?”
他回头,看他兰枝玉树,清尘不染的先生,眉心微锁,似有不适。
“先生你怎么了?”刘辩连忙扶住荀柔的手臂,“可是身体不适?我们回去吧。”
这段时日相处让他知道,先生身体不好,是时常生病吃药的。
荀柔摇摇头,“皇子可之这里是何处?”
“……嗯,”刘辩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思索回答,“这里是雒阳秽物堆积之处吗?”
“秽物?”荀柔眸光微转,手捂住唇边,仿佛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此言也有道理随我前去看看吧。”
刘辩又望了一眼他的脸色,点头,“是。”
这是一片杂乱、污秽、肮脏、臭气熏天的地方。
一片广场一样的空地,横七竖八堆积了比人还高的木堆和石堆,地上都是一滩一滩的污水。
木头又粗又长,有刘辩记忆中宫殿梁柱那样粗,比梁柱还长,有些木头被雨浸过,边缘朽烂或者鼓胀。
在这些木石之间,躺着一些很脏很瘦的人,就像在臭泥里滚过,连脸都脏得看不出五官,头发也糟乱,衣服破烂,就那样毫无礼仪的,伸直张开腿躺着。
“这里?”刘辩忍不住转头,迷惑的看向先生。
“嘘”荀柔竖起食指在唇间,“这里是北宫西门,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是。”
荀柔眉间闪过一丝无奈,这孩子始终改不掉腼腆低头的习惯,就显得不够大气。
他们到的时候刚好,并没等多久,关闭的宫门就缓缓打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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