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人如果真的那样通情理,岂会有人心唯危,岂会有韩非子,岂会有天下大乱?
太尉荀含光绝非太学诸生所赞颂的那种圣贤君子。
想明白此事,他才升起真正的敬畏之心。
而至那之后,他也才真正仔细琢磨这位注定名留青史的上公,并越加琢磨,越添慎畏。
太尉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的鲜明,而城府,却远比表现出的更深。
他甚至怀疑,或许有一天,太尉会忽然要杀他,而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卧虎。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评价。
虎,不是佳祥,凶悍噬人。
我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司马懿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南疆、北疆、西域,他要离太尉远一些。
父兄要失望了,然从长远看,他所做下的决定,对司马氏必然是有利的。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瞥,让身后司马懿疯狂头脑风暴,并就此让一个人命运拐弯。
他在与黄承彦交谈,且出乎意料的相当愉快。
黄承彦习黄老之学,道家学术有相当深厚的造诣,并且极难得,并未向玄学谶纬方向发展,而是严谨的学术研究,阅读先人典籍之余,观察自然,以期从中发觉出世界真理。
这真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传承。
在道家思想中,含有许多逻辑辩证原理,尤其是在矛盾论,物质的相对运动,主观与客观等方面,有极其精彩的表述,虽然不免形而上学的一些先验论的毛病,但就哲学来讲,比之儒家思想要更进步。
在来之前,荀柔是做好看见一个神神叨叨、目下无尘、食古不化的老神棍的心理准备的,然而实在没想到黄承彦不止思维敏捷,念头通达,思想开放,还风趣幽默,极擅长道家的取类比象。
而从黄承彦的态度看,今日的交流于他应当也算愉快。
他招呼妻女出来相见,极力邀请留下共进晚餐,并提出想介绍自己的好友庞德公、司马徽,彼此认识。
“固所愿而,不敢请也。”
荀柔含笑拱手回礼。
步履扎扎而至,一名布衣巾帼的妇人,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从屏风后转出。
荀柔目光却落在个子稍低的女孩身上。
所谓非常之人,便是气质非凡。
用不着所谓相面之术,有些人天生与旁人不同。
发黄肤黑?
固然是。
钟灵毓秀。
也不外如此。
“此我长女舜英,次女月英。”
黄月英,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令人一见难忘。
第301章 所谓故人
时至黄昏,霞光布天,映照溪林。
荀柔酒后微醺,骑在黄家养的掼走山道的驴子上,一颠一晃循着黄承彦指引的另一条道路下山。
上山的时候,他那匹精悍的西域好马,半道差点跪了,让他不得不下马,自己累死爬了半座山。
驴子比马矮上些,却果然更适合山道,居然很平稳。
身后马匹也并不空着,来时驮运礼物,回程也塞满了黄家的回礼。
驱散蚊虫的香料一斤,调香方一张,黄承彦亲手钓起的鱼制成的腌鱼一坛,还有小黄姑娘所做翅膀活动的蜻蜓玩具一枚。
山上凉风悠悠,吹人襟袖,好不畅快。
他也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随意与人聊侃了。
在家里与堂兄们说家常还好,但兄弟们在一起,总不能尽说家常理短,说着说着总要回到正事上。
民间舆情、政令律法、官吏好坏、学术风向、各地消息,国家大事本是读书人喜欢聊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却又不只是话题,更是切身责任,聊着就不得不郑重对待。
尤其是如今,他几乎称得上一句“口含天宪”,“指点江山”是真能指点江山,每每说出的话就不能不谨慎三思。
哪怕是哲学文艺,也不是单纯的哲学文艺,是政治导向,直到今天才让他又找到点喝得半醉,乱点江山的轻松心情。
他酒量还是原来的样子,两三碗有点晕乎,不过黄家也并不劝酒,主打一个自然自在。
虽说还是得注意避开一些话题,但形而上哲学的东西,却是让他随便发散一通,把黄承彦忽悠得一愣一愣,也很快乐了。
所以,一个人还是得有偶尔说说胡话的权利。
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胡话就得自己冒出来。
“太尉真是……气度风流!”蒯祺推推身边的司马懿,指了指前方骑着驴子的荀柔。
夕阳笼罩山岭,群鸟簌簌归来。
年轻的太尉横骑着驴子,衣裳不似先前整齐,黄色的单纱外衫系扣松了,衣袂飘飘,发髻也有些松散,左面一缕头发自发冠脱出,垂落颊边,轻轻摇荡,果然风流蕴藉。
蒯祺没等到司马懿的附和,却也没多想他喝得也是半醉了,“我真羡慕仲达,能随侍太尉身边。”
司马懿心情正烦,却非常忍耐,没开口。
“太尉这般气韵,若能学得二三,就够让天下的女娘倾心。”
“子仲兄醉了。”司马懿不知道他还会冒出什么,出声提醒。
“是醉了,但也是实话,”蒯祺嘿嘿笑,“太尉要是多往襄阳街市上走走,刘使君在这里多少年都算白干。”
司马懿心里忍不住先刻薄了一句刘荆州本来就是白干。
他年纪不大,少时也曾听过这位使君名声、事迹,也将他当厉害人物,当年匹马镇荆州,何等气魄风采,令人向往。
结果
不过是本地士族抬起来的样子,不过是一点和稀泥的本事,屁权都没有,披的一层皮吓人,终究还是荆州当地人说了算。
他也回过味来,刘表当年为什么一个人都不带,要真带了人,说不定走不到地方,半道上就给埋了。
像荀太尉那样才是真厉害,朝廷上下没有他动不了的人,公卿们被他随意拿捏,要圆要扁,皆随其意,这才是执掌政局的气魄刘景升,坐谈客尔。
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想起自己的独立计划。
东南西北,他得早早选定一个方向。
也许感到后方的目光,前面的太尉回眸望来,自在优雅,若非两旁健壮的士卒,真是一派名士高人的风范。
司马懿再次颈后一僵,却听到旁边清晰一声抽气什么毛病!
他偏头避过前方的视线,“此话可不能胡说,还望蒯兄慎言。”
蒯良眨眨眼,慢半拍反应过来,“仲达所说,可是太尉誓言?”
司马懿喷了半脸酒气,都想和他翻脸,“正是。”
蒯氏两位高贤他见过,和身旁这位简直不像一家教养出来的。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一心奉国……”
他居然感动地落泪,以袖揩面了!
司马懿见荀太尉已经转过头去不再关注这边,当即向旁跨出一步还差点碰到路旁树枝,然而坚决不再理会这人了。
一行人擦着最后一丝天光,回到城外营寨,各自处置回顾完当日事务,便洗漱歇下。
岘山黄氏庄园内,主人卧室燃起灯烛,酒醉方醒的黄承彦,才接过妻子温柔递来的醒酒汤,却迎来对方的灵魂一问:“今日荀太尉,是不是看上月英了?”
“噗!”黄承彦一口汤喷出,停了两息,才平复心跳,将被子一掀,换回从容神色,“这话从何而来?你真敢想!”
“你难道没发现太尉看月英神色?”蔡夫人站在榻边,有点兴奋又有点高兴,“我打听过了,太尉至今屋内空虚且尚无子息!”
她不傻,男人多好色,她作为女子,最清楚这一点。自己生得两个姑娘,年长一个样样都好,不必操心,但小女就是她自己做母亲的,也难夸一声颜色,再兼之脾气又有一分古怪,没有一分淑女模样,虽然还不到年纪,但越长大她越担心,简直快成心病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嫁不出去,丈夫粗疏,觉得女儿怎么都好,可她却要想女儿将来。
要遇到一个口中说不在乎容貌的,她反倒要考量对方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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