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荀襄兵马进入巨鹿,他劝服当时的宋子县令冯盱,献城投降,可以说是袁氏麾下第一清白人。
这么一个纯白无瑕、出身名门的标杆出现,不当模范,未免可惜。
定下县令与太守之后,重新升至右将军之位的荀襄,领冀州牧,总览冀州军政。
“我”荀襄站在内堂之中,听见叔父亲口说出的任命,不由有些紧张。
若让她冲锋陷阵她自是不惧,可政务……她不是小孩了,如何不明白这任命的特殊。
“凤卿,我让你将冀州军政事务,非是让你都揽在手里,”荀柔向她招招手,让她近前坐下,“今日并非正式任命,不必拘谨。”
“哒。”
荀襄在案前直接跪坐下来,长剑轻叩地面,神情仍然不安。
“这道任命,实在也是不得以。”荀柔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抚侄女,他抱着手炉,叹了口气。
果然,荀襄眼神顿时出现变化。
“文若来信道,韩遂已被休若兄与凉州马氏一同诛灭,西域道路得通,龟兹、鄯善二国,岁末将遣使入贡,而益州彝族孟氏也将派人入朝,商议通商事宜。”荀柔指了指屋角席垫,让荀襄起身自取来坐下。
“所以岁末,我与公达都要回长安,但冀州此处,也须人留守,凤卿,此任只有你能担,你可明白?”
若非荀彧来信,他原本是准备用一冬安顿好冀州,好于明年春回,邀曹操南下稳定江东。
但堂兄所言无错,西域国家和南中的少数民族,都关系着大汉未来发展,况且眼下中朝在长安,西面是朝廷安身立命所在,他出征半载,也该回去稳固一下局势。
他和荀攸都要回去,冀州留守只有荀襄可以。
只有她能在特殊时候,做下决定。
“如此,凤卿定不负叔父所托。”荀襄跪坐好,郑重道。
“你也不必太担心,”荀柔温声道,“各县令都是多年从政,百姓民生自有他们安顿。你只需作两件事。
“其一,稳定冀州形势,出现叛乱,立即镇压,不要让其蔓延,其二,现在冀州各处郡守多是你手下部将,”荀柔顿了一顿,望着侄女道,“这一次,你要镇住他们,监督他们,保全他们,勿使违法,恪尽职守。
荀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是。”
若是以叔父所言,这个州牧,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其余事务,贾文和、张长庚、董公仁可以辅佐你,另外,你也可以多向你姑母请教。”
姑母自然是如今在冀州奔波建立恤孤寺的荀光。
荀襄对这位姑母已十分佩服,立即应下来。
“最后,若有敌来犯,你知当如何应对。”荀柔注视着荀襄,沉声道。
荀襄果断一点头,并没问哪里的敌人。
“必令,有来无归!”
第285章 归途
“这一冬,冀州必须太平。”
在登上马车,启程回长安前,荀柔再一次嘱咐荀襄。
“各郡县至春耕,不得征召百姓劳役,苦役用刑徒,其他事,让各郡太守带兵做,兵卒受国家供养,又血气方刚正是壮年,空闲下来,也会要生事端。”
“还有,严令冀州各郡,日后都不得当众杀人。”
离开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人。
被魏郡小族审讯折磨了几个月的袁绍近臣,家底也差不多掏空了。
所以最后勾名很简单,不降就赐自尽,大罪按律诛及族,本地士族为袁绍伪官县令及以上主政官皆处斩这一种,不及家族。
自尽自是牢中,对其他人,荀柔也没有按惯常做法,公开杀人,悬首示众。
而是命筑台,先活着示众一日,杀于台后,再躺着示众一日,即许令亲友收敛。
天下要太平,社会要恢复秩序,人也要恢复道德,这一辈经历战乱,艰难求生者已经没办法,他想要以后的孩童,不要从小知道怎么杀人,也不要认为杀人容易。
少年时期的课本,是上下五千年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文章,每一篇都极其精彩,令人记忆深刻,至今想起也让他回味。
他记得《药》里那群伸长脖颈的鸭子聚拢,又轰然退开。
鲁迅先生辛辣的讽刺,那时候没见过杀人的他,自然没什么感觉,然而在战后某个清晨醒来,他突然被记忆刺痛。
他必须时刻警醒,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因为保全身体、允许收敛这两条,这次处死的人虽多,但他在冀州民间,准确的说,在士人的名声却回升了。
虽然,他本意并非为成全这些人,但也不至于专门辟谣,就让他们以为他保持着儒家的仁义道德观好了。
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为了前途,甘心受他约束与驱使。
不过,他也清楚,许多门第早就放弃挣扎,期盼着尽快清算,好重新开始,而他居然还肯施舍他们一点尊严,不至让他们起步太低,就成了意外之喜。
“叔父放心,我会守好冀州。”荀襄立即答应道。
荀柔再在看向她身后,特意赶回来送别的荀光,青衣、簪笔、腰间配印、配笔刀、配燧石、着皮靴,已全然一副文吏打扮,洒洒落落,文质彬彬。
“小心保重,勿过辛劳。”
对于这个妹妹,在事业上,他只剩下钦佩了。
“是,兄长也请保重。”荀光屈膝一礼。
其余人等,亦各有嘱托,一番道别后,荀柔攀上马车,却又不由得回首一望。
他和兄长还有堂兄友若,已数年不见,这次回到中原,原本想应当能见面,竟又未得。
他终于攀住荀攸的手,进入车中。
军队暂时驻扎冀州,免得明年春天还要赶一趟路,张郃、高览这些降将,了解当地,被留下来辅佐荀襄。
随行则是典韦所领的五百亲卫,还有氐将千金、羌将当良贾,两人各余的二百族兵,以及甘宁的三百亲卒,浩浩荡荡的千二百人,不必担忧路遇匪徒。
魏郡那些小门户出身的青年,他也挑了几个表现不错的带回长安。
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栓在冀州士族门第前的胡萝卜,让他们安分老实,另一方面,果然有才能,当然要用,其实到处都还缺人。
从邺城出发,向雒阳一路,沿途都荒凉。
野村山郭,颓墙败瓦,蛇鼠寄居,荆棘丛生,旦夕止宿,他们都寻旧时村落落脚,但所过之处,空见旧迹,不见人踪。
不过荀柔还是乐观的,这里没有大战,人应当还在,只是都躲进山里,等天下太平,就都会慢慢回来。
不过一直过了荡阴、朝歌,直到清水河畔的汲县,才终于看到活人。
不,准确说,荀柔先听到歌声。
悠扬婉转的女声吟唱的小调,很美,很动人。
他没听清歌词,又或者本没有歌词。也不需歌词,那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偶然发出的一段心音。
那一缕清音,活泼泼的就随着流水潺潺声飘来。
荀柔抱着暖炉,在车里坐起身,往窗口望去。
马车很快驶过一道缓坡,一切展现在眼前。
清澈的流水泛着浮光,三个女子站在河边,垂发,穿着灰色粗布长衣,长度刚过膝盖,系着草绳腰带,穿着草鞋,各抱着一只陶瓶,惊慌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过来,看不出刚才歌者是谁。
临河不远是座小城,小城建在河湾内,周围田地,一看就已经荒废了,黄土墙垣三丈高,沿墙有几颗枯掉的枣树,墙上一座小望楼,楼下只有一个城门洞,城门大开,黄尘扑扑,门口无人戍守,墙上也没有岗哨。
然而,城上毕竟飘着几道炊烟。
“似是汲县。”荀攸道。
按照路程,的确该到汲县了,更何况旁边又正好有一条清水。
“我们再向前再赶一程吧。”荀柔向荀攸道。
何必去惊扰那一支歌?
荀攸点头,“此地似无官吏掌管,为安危着想,的确不宜宿夜。”
荀柔不由一笑,公达这理由找得够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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