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洒然一笑,“这一盏,就够他醉了。”
曹操起身,将酒浇入土地。
郭嘉亦随起身,与他并肩而立,“翌日,若是祭嘉,明公却不得只这般小气,不够一坛酒,嘉且不依。”
“奉孝何处此不祥之言。”曹操顿时心肝一颤,“可是身体又有不适?”
曹氏、夏侯氏两家加起来,就找不出一个文化人,郭嘉算是他起义以来,帐下第一个谋士。
“生死乃是寻常事,明公何必如此,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啊,这一句似乎也是含光从前说的。他既去刺杀董卓,也早将生死看淡。”郭嘉摆摆手。
幼年同伴这次行为,实令他无言,仰首苍天,竟生出生命无常之念。
曹操一时无话,他自己也曾尝试刺杀董卓,却无功而返,实在不知荀柔是如何做成,“荀氏忠义。”
“文若既去长安,我等日后,倒也不必再担心家小了。”郭嘉笑道。
“也是。”曹操点点头,迎着吹面不寒的暖风,胸怀开敞,“丹阳精锐,名不虚传,以此五千精兵,定能荡平天下”
远处,夏侯惇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从芳草缓坡疾驰而来。
见礼过后,兵卒双手捧上一封帛书。
曹操打开,草草扫过,顿时神色一喜,“含光未死?文若请我前去相助?”
“正是。”兵卒不是寻常兵卒,乃是荀家宾客,闻此连连点头,接着又连忙磕了一个,“主公道雒阳只有段煨将军稍许兵马,雒阳还有许多粮草兵械,担忧西行一路白波匪寇袭扰,想请将军护送一程,还望将军答应!”
“当啷!”这是瞬间因惊喜而呆若木鸡的郭某人,失手掉落了手中酒盏。
曹操回头一望,眼中亦是闪闪的笑意,回过身将人扶起来,“壮士一路辛苦,某即刻收拾营寨,明日寅时造饭,卯时便拔寨启程。”
被郭嘉称赞看淡生死的荀某人,此时正在自己给自己扎针。
三寸长的银针,又细又软,技巧不足,再加上病来皮松肉少,得下死力气,一针扎准穴位,还得捻一捻,可以说十分酸爽。
俘虏营中各种病患,华佗恰巧遇到一个疑难杂症,兴趣上头,就不怎么关心趴着慢慢修养的荀柔。
手术,是能尽量避免就尽量避免的,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荀柔自己懂得穴位,向华佗讨教了一下施针,自己就上手,调理一下经脉气血,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白手起家与改造,哪个更难,很难比较,但东汉至此积弊已多,各方各处都要改,眼前就是这几万西凉士卒。
从来向坏容易,向好艰难,跟着李傕郭汜的西凉兵,早被二人带得如匪寇一般,这样的人,绝不是他理想中的军队,但他既不能放了他们必然聚啸成匪,也不能丢给段煨这是考验人性,当然更不可能全部杀了,所以得自己吸收。
枪杆子里出政权,他既然想要改造大汉天下,本来也必须亲自掌控兵马。
将帅之中,倒也未必各个都需要勇武过人,先前放出烟花那两手,也算是帮他建立了一点高深神秘的人设,但即使是高人,也不能躺着训练兵卒。
面对老兵痞,他一个未曾练过兵的菜鸟,如何谨慎都不为,顶好能一路顺利到达长安后,再在老将的协助下完成整编和训练。
但如今俘虏期诸多事宜,他却没办法了。
这几日,他甚至都不能出去看看,就怕西洋镜被戳穿。
阿音时常回来,总说一切顺利,显然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文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了。
五万青壮,还有曾被他们欺压的十万百姓,纵使没有兵器,计划作得再周详,又怎会一点问题都不出。
“哗啦啦哗啦啦”
数余赤膊的青壮,浸泡在雒水之中,在工匠指挥下,用石板在水上搭建桥梁。
“嘿咻、嘿咻”
不远处,雒阳城墙上下,也有成百上千的青壮正在修葺,官道上每隔数步,就有青年三人一组,举着石杵在夯实道路。
以前驯化俘虏的方式,最简单就是饿着,空饿上几天,人没有力气,自然就不会惹事,荀柔不准备如此。
粮草尚且充裕,用不着虐待俘虏,但吃了饭,不能闲,闲生事端。
最好能做点不费脑的重复重劳力,将吃下去的热量消耗掉,再锻炼一下协作,打散原本形成的小团体。
波才带来的并州残民中有工匠,雒阳跑会来的百姓中,也有些手艺人,正好,邙山有石有土,可以就地取材。
于是,基建计划就轰轰烈烈展开。
修成什么样子不重要,重新训练出听从命令的思维逻辑,再将性格有问题的刺头挑出来才是重点。
把人驯服住了,这一路往长安,也会安全些。
计划没有问题,执行起来还是会有许多琐事,荀彧亲自往各处巡视,再回帐中处理细务,以及准备启程西行的各项事宜,待庶务稍减,这才趁隙,从袖中取出堂弟文章来。
孔子“微言大义”,孟子荀子“借喻作比”,古之圣贤文章,向来要人悟的,荀柔这一篇文章却写得直白,全无文采修饰,字句简单,只识字蒙童大概都能读懂,荀彧却并未轻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一遍读完,忍不住放下文章,忍不住喟然长叹。
晴空万里,一轮白日,竟全无一丝掩饰。
中原大族,世卿世禄,把持中枢;学门士族,姻亲勾结,名传天下;耕读小族,偶得机缘,不过下吏;边地儒生,纵得查举,任于僻边。
荀彧看着文中,将世家如何世代公卿,在天灾疫厉收并百姓田地,将平民逼作佃户,学门士族如何左右“民声”,垄断经文解释,以图己利,写得纤毫无隐,忍不住抬手揭开香炉顶盖,将纸张递于炉上。
手一伸出,便察觉温度不对,荀彧愣了愣,这才想起,因为浓重香气会引发堂弟肺疾,他近来都只在夜间休息前燃一把艾草驱除虫蚁,许久不曾燃香。
清秀的长眉紧蹙。
他当然知道堂弟写得无错,甚至极好,那些旧年在颍川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王佐之才、荀氏宝珠,荀家亦曾品评人物,当年旱灾之时,荀家也曾被农夫求过,送上田土、签下身契,这些事从百姓的角度去看,却是如此血肉淋漓。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甚至太好了!
他读来尚且心惊胆战,被那些俗儒所见,作为风浪之口的含光,仅凭这篇文章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含光,难道不知吗?
荀彧抿了抿唇,心中答案清楚。
堂弟自然知晓的,却还是写了。
他将文章铺展在案上,沉思许久,展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不能这样传扬出去,但就此荒废,也未免太可惜。
外间传来些微喧哗,荀彧将文章一掩,唤来外间侍卫,听闻只是女营小事,也就不再过问。
男女有别,堂弟一开始,便让阿音将营寨中女子单独设一处照管,倒也两厢方便。
“锃”
见血的刀归了鞘,荀襄瞪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众人,众人顿作鸟兽散去。
荀襄回身,见貂蝉已在安慰被取笑的少女。
她如今可知道叔父为何要将所有女子单列一营。
从西凉兵卒欺辱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子,却在这几日自尽而亡了十余人,或被父兄夫君寻上来却又被羞辱,或忍受不了营寨中的闲言碎语。
若是任其各自寻找亲人,或者仅仅不专门保护,都会死去更多。
她同情她们,却无法理解她们的脆弱,但叔父将这些女子交给她,想看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荀襄咬咬唇,缓步走上前。
女子们畏惧的悄悄退后,却又不敢真的逃走。
“从明日起,所有人卯时起来,随我操练!”荀襄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
叔父是对的,闲着生事,还是劳累了,什么都不必想。
千里之外,长安数日禁闭宫室,少女眼泪早已干涸,望着光线幽暗的,分辨不出时辰的窗棂,木然的张开嘴,将一枚金篦,往咽喉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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