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眼睛、山根、双颊……宛若匠人精心描绘着自己心爱的瓷器。
眼前这邪气的一幕已经引起季明月生理不适,然而更诡异的是,血液触到碧桃的脸后便如同扑火飞蛾一样,瞬间不见。
随着碧桃的动作,那张“连海”的面皮逐渐溶解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张脸。
细眉淡目,别有风情,配上他的发型穿着,端得是一位长身玉立、青丝如瀑的西装帅哥。
完全恢复原本的容貌后,碧桃见季明月极力克制着翕动的嘴唇和打颤的牙齿,俯身笑了起来:“本无,别怕。这里是你的故乡。”
笑容好看极了。间或有发丝从他鬓边滑落,同腕间坠落的鲜血一起,在季明月脸上来回荡漾。
碧桃的血同样沁凉入骨,季明月猛烈地颤了下,如此动作,他将碧桃手中的匕首碰掉在地上。
可或许是第六感,季明月直觉碧桃自始至终没有恶意,缓了几秒,他才敢对上那双澄澈的绿眸:“故乡?”
凝视深渊已久,深渊必回之凝视。
“京州,明月禅寺。”碧桃“嗯”了声,并没有去管匕首,而是将目光挪向窗外粉紫色的天空,“百年前,我的姐姐仙桃,就是在此处生下了你。”
“……”季明月还是对此难以置信,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美人舅舅,“我真的是半鬼?”
良久静默后,碧桃绽出一个极其美丽的微笑:“当年的明月禅寺后山,有桃树,花开喧妍。”
*
桃树一高一矮,枝蔓交错,年年春天准时开花。鲜红淡绿随风摇曳,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为寺庙增添一抹难得的亮色。
禅寺住持妙成师父偏爱两株桃树,将其取名为“仙桃”和“碧桃”,并嘱咐寺内僧人好生照看。
如此过了几年,人间四月芳菲尽,禅寺后山的两株桃树,迎来了最好的时节。
这日依旧有僧人去给桃树松土浇水,到了后山,僧人手上的锄头和水桶因为惊讶而坠落在地,水溅了满身。
两株桃树,凭空消失了。
僧人跌跌撞撞回寺庙给妙成报信,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二人都是成年相貌,然而行动起来摇摇晃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仙桃和碧桃这对姐弟,颇为新鲜地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的滑稽模样,都笑了。
幻化成人的桃树精对寺庙并不陌生,是夜,趁僧人熟睡之际,便悄然潜进寺庙找了衣服和食物。
临走时,碧桃过意不去,把在山上摘下的草药野果,放在住持妙成师父的床边。
这和尚睫毛弯弯,模样好生俊秀——瞥见妙成的睡颜时,碧桃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
人间有春花秋月,有百般趣味,以往习惯了并肩扶持的姐弟俩,第一次有了不同的选择——姐姐仙桃和禅寺附近村里的一位菜农情投意合,很快成亲,仙桃还怀了身孕。有情饮水饱,小夫妻所住的寒窑虽破,依旧能避风雨。
庭院静好,岁月无惊,日子美好得像戏文。
弟弟碧桃则率真贪玩,眼看姐姐溺于情爱,竟然还对那种柴米油盐的日子甘之如饴,他大惑不解,索性离开了京州,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在周游四海,乐山乐水。
戏文只是戏文。戏文中,牛郎织女可以比翼双飞,薛平贵王宝钏能够恩爱团圆;然而现实里,时局动荡人不如狗,遑论爱,遑论幸福。
姐姐仙桃的丈夫某日去城里卖菜,恰巧遇到前来抓壮丁的军|队,自此杳无音讯。
同去的乡亲捡回半条命,惊魂甫定地跑回村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敲开仙桃家的门。
仙桃看着丈夫留下的“遗物”——那些破碎的菜篮和扁担,当即晕了过去。
丈夫失踪,仙桃悲伤欲绝,然而为母则刚,她还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苦捱数月。
至最后,仙桃自知大限将至,给弟弟碧桃留了绝笔信,然后强撑着来到明月禅寺门口。
温柔而坚毅的桃树精,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妙成师父身上。就像很多年前,她作为一株生机盎然的桃树存活时那样。
生下孩子,咬断脐带,仙桃将手中软热的婴童包好,搂在怀中。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了拍寺庙的大门,这才在交融的汗水、血水与泪水之中,咽了气。
妙成听闻响声前来开门,只看到血迹从远处石板直蔓延到寺庙门口,已经没了呼吸的女人,裙子几乎被鲜血染透,一片触目惊心的赭红。
她身边还有个小娃娃。
婴儿刚出生不久,胎毛还湿漉漉,趴在母亲怀中不哭不闹,只攥着小手蹬着小脚,乖巧得很。
看到妙成的那一刻,婴儿咧开小嘴,露出了个甜甜的笑。
——小家伙长着一对极其罕见的绿色眼瞳。
*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话毕,碧桃微微闭眼,像是灵魂出离了那般,黑发随着动作略微摆,“仙桃姐姐这是何苦。”
“那个孩子,”季明月声音喑哑,“就是我。”
“待我游历结束,回到京州后,才知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姐姐因为产后血崩送了命。”碧桃回视季明月,声音隐没在窗外若有似无的夜莺啼叫中。
这一世的外甥没了绿眸,唇红齿白,更显一对眼瞳浓黑如点墨。
碧桃收回目光,轻叹一口气:“仙桃姐姐是为了你。”
季明月喉结滚了滚,却说不出话,扑簌簌滚下两行泪来。
他心里鼓胀,盛满了千百种情绪,却也只能通过眼泪这唯一的方式释放。
“本无,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当年旧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碧桃伸手为他拭泪,“虽然投过胎,但你是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更是这世间少有的半鬼血脉,我们都很喜欢你,珍视你,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行走于阴阳两界,苦苦寻你至今。”
原来舅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自己吗?
这话无可指摘,但季明月触到自己被麻绳勒过的手腕,隐隐觉察到异样。
当然他也有更大的疑问,氤着水汽的眼神投向碧桃:“舅舅,你说‘我们’?”
父母早已身死,难道这世上还有别的亲人?
自今日出现开始,或者说,在季明月的印象中,碧桃始终眉眼淡淡,嘴角端着的笑容秋月平湖,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
然而此刻,藉窗外微光,季明月却见他这个美人舅舅脸色苍白如纸,眼圈也红了。
有鲜血,再度从他被割开的手腕中滴落。
须臾后,碧桃握住手腕,表情痛苦地摇摇头:“是我口误。”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妙成。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碧桃是个男人,还是非常fashion的女装大佬(其实前文也有不少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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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读者宝贝猜碧桃想复活的是本无,并不是哟~
第123章 真的要断了过去
北方仲夏的天幕空明澄澈。
蓝色一望无际,落在碧桃眼里,为他的回忆做最完美的背景。
游历归来后,碧桃看到绝笔信,腾出一把心火,怒发冲冠地找到明月禅寺,把大门拍得哐哐响。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与碧桃曾有一面之缘的妙成,抱着孩子立于台阶前。
忽而有风过,吹得妙成满袖清风。寺旁的片片桃花随之飘飞,桃花拂过妙成头上的戒疤,给僧袍点缀些粉红。
它们扬在风中,又飘进碧桃心里。
贪玩的桃树精一夕之间转了性情,以为姐姐祈福为由,自愿留在明月禅寺之中,僧袍一穿,长发一拢,挺像那么回事。
妙成却不许碧桃剃度,只说他因缘未了,令他带发修行。
寺中生活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碧桃生生忍了下来,与他熟识的僧人也感叹这带发修行的年轻居士定力十足,日日早课晚功绝不落下。
可只有碧桃自己心里清楚,早晚诵经时,因为位置得宜,他可以偷偷地眯起眼,用目光抚摸妙成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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