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月只能感觉自己溶解在潮水一般绵延的呼吸中。
两只鬼跑了一天,兴奋劲儿还没过,又是第一次在阳间的宾馆过夜,都洋溢着新鲜的情绪,于是几个来回后,动作和呼吸都有些不稳。
连海手指碰上季明月胸口的疤痕。
房内晦暗,新鬼故人的轮廓逐渐重合。连海一惊,喊了句“本无”。
当初他还是“本空”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把“本无”按在禅寺柴房的门口。
回忆如大雪一般白茫茫一片,但他依旧能记得,雪后有清亮的月光,月霰洒在柴房的门匾上,上面的字很别致,叫做【莫向外求】。
寺庙的大和尚总唠叨自己“求不得”,还说“求不得”乃人间八苦,堕入苦海则沉溺无捱,无人渡,更不能自渡。
他偏不信这个邪。
当真求不得吗?他今日不就求到了?
他今日就要让佛祖看看他的厉害。
门外大雪满山,上下俱白,而他们就这样在牌匾下相拥。
他们于佛祖看不见的缝隙里冲撞伦常。
彼此力道相衡,过程焦灼而缓慢。最终还是他技高一筹,连哄带骗把本无翻过身,又拿僧袍袍带系了个水手结,捆住对方的手。
动作间,他听到本无极轻的抽气——胸口恰巧划到了一条尖锐树枝。
血珠坠落分离,却是让彼此亲密无间的催化剂。
圆月之下,一轮美满。
“海哥……你……”季明月弓起身子,喑哑的声调闷在摇摇欲坠的渴求中。
他全靠最后一丝清醒意志强撑,话语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喊我吗?”
然而连海的目光又让他溺毙。
喜欢和爱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对眼瞳蕴着某种浓烈的明亮,定定地、一瞬不瞬地看他。
季明月出声后,连海才骤然回到现实。
他没说话,只是收紧手臂,在季明月的轻微抽气中,低头触碰那道疤。
……
亡魂的生物钟和阳间凡人正好相反,连海睡醒一觉后,天光还是微亮。
他摸了摸季明月的脸。
小季性格咸鱼,床笫之事上予取予求,让躺就躺,让翻身就翻身,妙得很。
他的手延伸着来到那条月牙儿般的疤痕、以及疤痕旁边的印记上,脑海中却始终闪回着昨晚那个由窗帘带系成的水手结、以及那些沉沦颠倒的呓语。
沉思间,季明月睁了眼,回握住他的手心,感受微微濡湿的热意,他嗓音含混:“在想什么?”
连海下巴抵在他肩上,心旌一动,打趣道:“在想昨夜几个亿的奖励。”
昨夜确实很久,也确实有几个亿。
季明月脸如粉桃,手来到他后背,嘴里却不落下风:“投桃报李,我不也送你大礼了?”
那些礼物——后背新鲜的抓痕——触碰的时候酥麻灼热,蜇得连海深吸一口气皱起了眉,不知是难受还是快活。
隔着飘着微尘的空气,季明月看到他的海哥凑上前把自己的脸扳正,抚上烧透的耳朵。
气息渐浓渐深,季明月几欲窒息在其中,手指揪紧。
眼风一斜,他又看到暗蓝色的床单。上好的高支棉床单已经被打湿了一部分,这就令其中金线绣出暗纹显得亮眼,似乎是枫叶或者梧桐叶的形状。
他忽而福至心灵,想起昨晚遇到步金秋和罗丹丹时,那片穿透她们身体的叶子。
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袭上心头——同样是在阳间,为什么他和海哥,同别的亡魂不一样,能够抓到碰到实物?
能够躺在雪地里,能拿起纸和笔给出租车司机留言,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开枪保护自己,能像现在这样,把床单被套揉得一团乱……
可还没细想,他就溺毙在潮水翻涌上涨的快乐之中。
……
事后连海搂着他进浴室冲澡。
浴室水雾蒸腾,温热水流冲刷着头发,流在连海线条流畅的手臂上,晶莹而性感。
季明月更疑惑了,他和海哥竟然能接触到热水?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我和别的鬼不一样”,也是想和海哥讨论问一下这个奇怪问题的,然而还未启唇,连海动作停了。
“嘘,”连海手指碰到季明月通红的唇,“有人。”
来的是酒店查房的工作人员,很年轻小姑娘。
推门后,姑娘面对一室凌乱的被褥,还有浴室无缘无故打开的花洒,爆发出尖锐的喊声:“啊啊啊啊啊啊!见——鬼——了!”
……
商务套房楼层哗啦啦乱成一锅粥,检查的、围观的、吃瓜的人群你来我往,酒店经理带着安保部门一帧一帧看监控。那边厢,连海和季明月双双拾掇爽利,去了南山凯宾楼下的粤餐厅。
凯宾粤餐厅是米其林一星,一座难求,尤以粥底火锅出名,才刚过十一点就有食客等位。连海和季明月看了下服务台电脑中的订座信息,轻松穿过人群,来到最里面的包间。
桌上放着鲜花,艳红喧妍的玫瑰。锅中的粥水已经开始翻滚,米香混合鸡汤香气充斥着不大的空间。氤氲烟汽中,两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相对而坐。
“耿老师,要帮忙吗?”钱如真脸上勾起款款笑意,倒茶水帮耿晨灿涮了碗碟,又准备磕破鸡蛋打在牛肉上,“您是北方人,不太能吃到这些,要知道凯宾的鸡蛋牛花肉可是一绝。”
牛肉是鲜切,用的是草鸡蛋,配上秘制酱汁……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季明月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见耿晨灿渔夫帽未取,墨镜未摘,一动不动似是出了神,整个人像一尊美丽的雕塑。钱如真放下鸡蛋,语气不无讨好:“耿老师?”
耿晨灿这才脱帽摘镜,冲钱如真弯了弯嘴角。她烫着复古大波浪,十指都涂了鲜红色的指甲油,和红花红唇相映,纷华艳丽,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港片里走出的美人。
颜控季明月看得一怔。
娱乐圈,小红靠捧大红靠命——眼前女明星的美貌,让季明月觉得所有营销号的炒作都不再虚假工业——耿晨灿那张脸鲜活灵动,灿若晨阳,当得起她的名字。
“不必了。”可声音却证明了她是个将近六十的女人。接着她垂下双眸,不错眼珠地看着桌前那盘牛肉。
熟悉的眼神又来了,季明月从中读出了和昨晚一样的饥渴。
那种面对年轻女孩的饥渴。
钱如真这才将鸡蛋打在牛肉上拌匀,笑着问耿晨灿:“牛肉要几成熟?”
“我听讲广府人爱食鲜,”钱如真用不太流利的粤语说道,“今日就入乡随俗。”
话毕,她举筷夹了片生牛肉,直接塞进嘴中。
牛肉在口中被咀嚼出某种滑腻的声响。季明月莫名想起恐怖片里的吸血女鬼,有点好奇也有点恶心。他按住鸡皮疙瘩走近餐桌,闻到了极浓的香水味,而香味之间又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和钱如真车里的一样。
他不确定这种血腥气息是来自鲜切牛肉,亦或其他地方。这时连海也跟了上来,吸吸鼻子,目光投在耿晨灿的红色指甲上:“香蕉水。”
季明月脑中灵光一闪——这种怪味,应当来自甲油之类的化学制剂。
钱如真脸颊抽抽,尴尬地挑了牛肉下入粥水。裹了蛋液的肉片在咕嘟咕嘟的白粥中浮沉上下。
七上八下后,牛肉刚好断生,淡红幼嫩,上缀着清亮的米油,诱人至极。
她将牛肉浸在酱汁碗里,推过去赔笑道:“八分熟,鲜掉眉毛,耿老师尝尝。”
“最近拍戏太累太苦,还是这么吃好。”耿晨灿不动声色地拒绝,继而又夹了生牛肉入口,笑靥如盛放的大丽花,“要想拍好戏啊,光吃苦是不行的,还要喝血吃肉。”
“不停吃,才够补。”
她又吃了一片生牛肉,之后掏出手机,回导演微信、巡微博广场,业务相当繁忙。
耿晨灿这个年龄演古偶中的少女,网上难免有喷子,她看了会儿群嘲自己的黑料,或许是生气,也或许是咀嚼产生的作用,她的脸颊时而鼓动,血气浮上了脸,呈现光润的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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