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第二天你的情况却更差了。我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的反应却异常古怪。我当即联想到了他对我的嘱咐,还有这颗十全丹。我与父亲大吵一架,质问父亲是不是故意要借我之手打开结界。可父亲却戳穿了我在修补结界时未曾尽力之事。他说,若非我斩断链接,我与江衍、梅依雪、孙雄必然也会受伤,不可能全然无恙。他还说,十全丹本就是本派至宝,足以增补功力,要怪只能怪我一意孤行,暗自将丹药送给了你。”
江河苦笑,“我又羞愧又恼怒,可父亲却说,事已至此我难道还有退路么?这些话我还敢对别人说么?他做事的确狠辣,难道我就至纯至善、没做过错事么?我是他的儿子,我们永远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无论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晏清,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还有别的选择么?纵然我全然清白,又有谁会相信我呢?我与他从根上就是一体的,只能上他这条贼船。”
楚晏清没有说话。这世上最徒劳的无外乎后悔二字,这世上最遗憾的莫过于一句“事已至此”、“事到如今”。
结界本就是江河听从江长鹤的指使打开的,而向来审慎小心的他更不敢像楚晏清一样豁出去将一切弥补,他害得楚晏清身负重伤,后来虽有心补偿,却因为关心则乱,更着了父亲的道,将楚晏清与自己逼至更无望的结局。
江河终究没有等来楚晏清的宽恕与安慰。
这一路上,他本有无数种选择,有着无数种结局,可这一路走来,每一个节点他都未曾守住良善的底线。纵然他本有万千种选择,可他的软弱与自私已注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楚晏清知道现在江河想要的是什么。然而楚晏清不可能原谅他。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熬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一切归根到底,全然是拜江河所赐。
楚晏清亦不配原谅江河。四莲山的七条人命,青泽内门外门近百弟子,青泽千岛万千无辜百姓,死在云川派的无辜之人,还有白露与九如道人……
那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被杀害,那么多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搅乱,作为始作俑者,江河又凭什么在死前得到安宁?
不可能的。他合该在愧疚与不安中死去。他合该在无望与无爱中下地狱。
江衍懒得与他废话,厉声问道,“好,既然如你所说,江长鹤又为何要打开丰都结界,又为何要修炼魔道诡术?!”
梅依雪深吸一口气,紧跟着问道,“江河,江长鹤何在?独生爱子马上要死了也不露面么?”
江河置若罔闻,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眼前一片漆黑,却仍痴痴地“望”着楚晏清的方向,濒死之际,他不断叫着楚晏清的名字,仿佛这短短两个字能止疼,又像是压抑一生的爱意终于在死前得以宣泄。
“晏清……”
“晏清啊……”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楚晏清都再没看向他一眼,亦没有回复他。
江河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仍抽搐着,可幅度和频率却越来越低,他发出的喘息声混乱而急促,转瞬间,便只剩下了出气却不见进气。
渐渐地,他胸腔中的血几乎已经流尽了,正如他的生命,终于走向尽头。
“晏清……”
第86章 玉哨
直到江河身死,楚晏清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虚脱地靠在江衍身上,瞬间泪如雨下。
江衍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温声说,“别难过,晏清,不要难过。这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配你流泪。”
“不……”楚晏清强忍住喉头的哽咽,“不只是因为他。”
不单单是因为江河的死,更加是因为楚晏清自己。
是江河口中一个又一个的“无心之失”,一桩又一桩的“不得已而为之”,彻底改变了楚晏清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模样。
他为四莲山、青泽千岛、云川群雄宴惨死的无辜之人悲伤,为白露、九如道人,甚至是周尚光悲伤,同时也在为自己而悲哀。
丰都结界原是牢不可破,那条缝隙本不该裂开,是江河的无心之举,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虽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可他的金丹本不该碎裂的,是江长鹤利用了江河对自己虚伪的爱怜与愧怍,毁掉了自己的修仙路。
人生的前半截,他从未想过要拯救世界,当初他是被架在了火架上:结界在他面前裂出一条缝隙,他怎能视若不见?他见到了,便唯有献祭自己,便唯有舍生取义。
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这一切他分明都可以不去经历的,他原本可以拥有圆满美好的一生,他原本可以活得肆意逍遥。
梅依雪走到楚晏清身侧,“晏清,你做的很好,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今天。”
白松立在他们面前,与他们隔着江河的尸首,不远不近。白松蹲下身子,垂眸看了江河半响,喃喃道,“师父啊师父,你到底……你到底心里有没有过我们这些徒弟。你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听到了白松的絮语,江衍也不由得愣了片刻。他的思绪突然回到很多年前,他想起自己刚刚来到三清山时,江河对自己投来的那温柔而亲切的目光,还有叔父严厉之下的血肉亲情与谆谆教诲。
他们心里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那么多年过去,他们对自己可否有过哪怕一分一毫的真心?
这一刻,江衍突然理解了楚晏清的痛苦。不单单是因为背叛本身,更加因为江河摧毁的是彼此全部的回忆。
只是,斯人已逝,许多问题终将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江河已死,江长鹤却还在。
梅依雪问道,“白松小友,不知江长鹤何在?”
白松眉心一皱,不确定地说,“梅掌门,三天前江长鹤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梅依雪愣了几秒,“他躲起来了?自从三年前江长鹤将掌门之位传与江河,向来不问世事。看来,他早知晏清与江衍定会杀来三清。”
白松颔首,“江长鹤为人小心谨慎。我早已怀疑他们父子二人,所以每日都暗中观察他们二人的行踪,这才发现他已经三天没有露面了。”
江衍拍拍白松的肩膀,“白松,你做得很好。”他思量片刻,“白松,你与晏清先将江河还有……还有你师祖的尸骨埋葬,我与梅掌门一同在山中寻找江长鹤的踪迹。我们山下东风城的来福客栈见。”
白松点头应允。
江衍摸了摸楚晏清的发丝,随后在他的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晏清,你跟着白松,别想太多。一切都有我在。”
白松与楚晏清合力将江惊鹤与江河的尸体抬到山洞外,他们挖了两个坑,草草将二人埋葬,而后便御剑离开。
东风城自古受三清山荫庇,自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一条蜒而过的河流将东风城分为南北两市,河流两畔,画舫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管弦之声婉转悠扬。
白松轻车熟路,带着楚晏清略过最繁华的地带,耳边丝竹不再,虽已是深夜,灯火暂歇,可就着月光,仍能望见鳞次梓比的酒楼、商铺。
整条街道唯有一家客栈还挂着灯笼,客栈内,账房先生耷拉着脑袋坐在柜台当中,见两个客人气度不凡,立马精神起来,“贵宾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说着,白松突然转过头看了楚晏清几秒,旋即轻咳了一声,“三间上房。”
楚晏清添了一句,“两坛好酒,送我房间里来。”
账房乐不可支,手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五钱!”
白松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五枚字钱,一字排在了账房面前。
回到房间后,楚晏清谢绝了白松的陪伴,他撑开窗,拎着两坛烈酒跨到屋檐上。月光穿过乌云洒在他脸上。他仰头将一坛酒饮尽,烈酒火焰一般顺着食道烧灼,直到胃中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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