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里莫非是杨城?”梅依雪几乎难以置信,“杨城被攻打过?”
楚晏清沉默了片刻,“我曾在人间的史书中看到过,杨城在一百五十年前发生过一场浩劫。时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四下涌入的流民与杨城的官兵发生冲突,最后变成暴乱,而北方少数部落亦趁虚而入,将以杨城为首的几个东境城市扫荡一空。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南下逃难,直到第二年春夏之交,北境的少数部落离开了东镜,人们才陆续回到家乡。”
“这场杨城史上最大规模的浩劫持续了五个月。说来也不过是一百八十多天,却让偌大的杨城元气大伤,失去了十之八九的人口。集市、闾里,十室九空。”
听到楚晏清如此说,梅依雪亦想起这段故事,她怔了片刻,叹息说,“从前看到这段往事,只觉得这一切只是故事,是岁月更迭中再寻常不过的狭短片段,可看到这满地的枯骨、烧毁的房屋与楼阁,才明白个中悲苦。”
楚晏清垂了垂眼眸,悠悠说道,“五个月,短到百余年后的杨城说书人都嫌这段故事了无生趣,而那数以万计的冤魂,却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梅依雪自幼生在云川派,未尝体验过寻常人的悲欢,少年时代虽曾游历江河,对世间的了解与认知却是浅薄的,一路走走看看,最多只是走马观花,就算有过几次所谓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大多带着少年人天真。
如今,他们身处黄粱幻镜之中,虽深知所见所感皆是往事,可深陷其中,难免不思虑过重,为之伤怀。
而比之梅依雪与楚晏清,江衍曾以凡人的身份在小渔村生活了那么多年,又在杨城的盛食坊中做了许久的跑堂,对人间的感触只会比他们更深。
江衍几乎咬牙切齿地望着满目残骸,“灵气虽在天境产生,可自从开天辟地以后便在天地间流通。灵气不单单是神仙的灵气,而天境亦不该只是诸神的天境。灵气是属于天下苍生的,从百姓到精怪,从花鸟到鱼虫,凡是生活在天地之间的生灵,都应沐浴灵气的恩泽。”
“天境诸神只管自己的权力与霸业,何时管过苍生死活?”
楚晏清握住江衍的手,“他们不顾天下苍生,我们来顾。江衍,我们一定会赢的。”
天色渐渐晦暗,远方传来郊狼的嚎叫声,一片混沌当中,几人突然感受到一阵灵气的波动,刹那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云苍!
幻镜之中,几十年不过须臾间,于楚晏清、江衍与梅依雪而言,不过是眨眼与闭眼之间,可对于幻镜之中的云苍来说,却是走过了漫长的三十年。
三十年过去,云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貌美,利落潇洒的姑娘,如今的她,想必早已堪破了魔修之道,拥有了盖世神功。
未免多生事端,他们看了对方一眼,各个心领神会地掐了个隐身决,顺着灵力的方向,朝郊外走去。
穿过荒原,这股灵力愈发浑雄有力,顺着灵力的指引,他们一路东去,看着眼前高耸巍峨的崇山,江衍恍然大悟,“三清山,云苍现在定是在三清山!”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三清山还不是江氏的地盘,而那时的三清山亦不唤三清,而是苍穹。眼前这座荒山,正是百余年前名动一时的苍穹派据点!
他们缓步靠近苍穹山。山还是这座山,只是名字变了,人也变了。他们沿着荒芜的小路上山,渐渐逼近云苍所在的方向,又唯恐此间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引起云苍的注意,是以不敢靠得太近,只就着微凉的月光,远远地望着那身着紫裙、身姿绰约的女子。
这女子盘着高高的发髻,容貌虽已不再年轻,可眉眼间仍能辨认出年轻时俏丽的模样,正是云苍无疑。
只见云苍盘膝坐在一个山洞之前,掌心中聚集着一团浊气。这浊气微微发黑,却不让人觉得压抑阴沉,反而蕴藏着大地的温柔与包容,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这就是魔修所取的地灵么?这气息不同于陈逾静师徒或是宋余白周身散发出的诡气,亦不同于江氏父子所使出的法术,这力量纯净清澈,竟与灵气别无二致。
原来,魔修亦能练就如此精纯的功法,那么此术又凭什么被称之为魔修呢?不过是不同的修炼方法,不过是跳出了灵气的限制,除此之外,与所谓的仙道正统又有何分别呢?
而在这人世间,何为魔,何为道,何为仙,难道真的能够泾渭分明么?
云苍身为修真之人,汲修真与魔修之所长,另辟蹊径,开宗立派,难道不值得倾配敬仰么?
他们三人不惜豁出生命,心系苍生,胸怀天下,难道不值得铭记感恩么?
他们都不是神仙,却都走出了自己的道,而高居天境的神仙们,却只想永葆自己尊贵的地位,又哪里会管人间洪水滔天?如此一来,他们还配称为神仙,还配占据天道么?
想到这里,楚晏清微微叹息,只觉得荒谬。
云苍周身聚集的力量越来越盛,最后倏地收回,她“嘭”地站起身来,“穷奇,我练成了!”她高呼一声,脸上洋溢着纯净快活的笑容,“以后,我们修真之人再不必依靠灵气修炼了,更不用忍受天雷的绞杀与神仙的谋害了!”
与此同时,黑暗之中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云苍身侧滚了出来,刹那间,那毛茸茸的东西放大了几十倍,它浑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声响,一瞬间,这怪物一团乌黑的毛发中竟生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和坚硬的爪子,它丑陋的脸上生着一双尖锐的眸子,它张开嘴,露出自己的獠牙,用自己坚硬的毛发蹭了蹭云苍,宛若一个撒娇的灵宠。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看着眼前形如老虎,生着翅膀,却远比老虎更凶猛狠戾的凶兽,梅依雪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楚晏清死死盯着眼前被唤作穷奇的凶兽,喃喃道,“上古大魔,云苍竟与大魔在一起!”
“——什么人?”
此时的云苍虽未飞升,却因魔修之术练就出神仙之能,摆脱了肉体凡胎的限制。她既然察觉到了此处有生人,楚晏清几个自是没必要再躲藏,亦无法躲藏。
他们收了隐身决,定定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轻声问候,“云苍,好久不见。”
见有生人出现,穷奇立即收起自己在云苍面前撒娇卖痴的样子,它仰起头来发出“嗷”地一声嚎叫,那嚎叫声响彻天地,连这苍穹山上的每一颗砂石都跟着震颤。
说时迟、那时快,穷奇猛地扑上前去,正要朝楚晏清、江衍与梅依雪三人张开利爪,只见江衍拔出碧华剑,“蹭”地一声,一张金色的罩子将他们三人牢牢护住。
隔着金刚罩的璀璨光芒,云苍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许多湮没于时光中的回忆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随即熠熠生辉。她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错愕,很快又恢复如常。
“穷奇,回来吧”,云苍对自己的好友说到。
这一次,她没有拔出自己的宝刀,亦不必拔出宝刀。她已是这人间最强大的存在,是不必历经天劫的“神”,又何必舞刀弄枪?
或许是因为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又或许是历经岁月的洗礼,云苍淡然了许多,她久久地凝望着眼前的“老朋友”,声音不由得泄露了她的茫然,“你们到底是谁?为何你们的面容经年未曾发生改变,莫非你们已修炼成神,亦或是真如你们所说,你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见云苍并无杀意,江衍收起金刚罩。梅依雪朝前走了半步,微微一笑,温声说,“云苍,你终于打算相信我们说的话了。”
云苍的嘴唇翕动,终是没说出话来。三次时隔五十年的相遇,让她不得认真思索起他们几个口中的真相,可这份真相又实在太过于玄妙,以至于她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只得回以沉默。
楚晏清知道云苍心中尚有疑虑,她笑笑,“云苍,三十年不见,你可曾找到自己的道了?”
云苍扯了扯嘴角,“我不曾找到自己的道,可这却是我不得不走的道。”
梅依雪心中微微酸涩,她忍不住问道,“你怕么?与大魔为伴,修习、甚至是改变魔修之术,走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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