仡徕云用力握住她的手,口中哆哆嗦嗦地说着,“别死,阿月,求求你别死。”
仡徕云做了那么多年的巫疆族长,心里头挂念的唯有巫疆的安危与巫蛊之术的传承,这些年来,她勉力维系着凋零分崩的家族,却几乎屡战屡败。眼见族人的巫术越发低微,而各大长老又各个心怀鬼胎,这些已是让她心力交瘁,近来,隐居求全已有百年的巫疆一族又被四派八门惦记起了,以至于朝不保夕。
身为巫疆族长,这些如何不成为她的心病、她的执念、她愈合不了的、流着脓的疮疤?
自从三十年前她的姨母仡徕瑶意外消失,仡徕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那个娇俏可爱的少女一夕之间消失不见,活下来的是巫疆的下任族长。
从那以后,再没有谁将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肉体凡胎成了族长这一身份的容器,再没人关心族长的外壳中,包裹着怎样的喜怒哀乐。明明仆从簇拥、花团锦簇,可放眼全族,没人比她更加寂寞。
直到仡徕月走入她的生命。
没人比仡徕月更加懂她,哪怕是罩上了族长外壳的自己,都已忘了那个叫阿云的女孩儿究竟有着怎样细腻敏感的心思。而这些湮灭于孤寂岁月中的情与欲,都被仡徕月捕捉到了。
族人敬重她而又畏惧她,唯独仡徕月将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唯独仡徕月爱着她。
“阿月,你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的!”霎时间,仡徕云泪如雨下。她曾以为自己的世界唯有巫疆一族的荣辱,唯有血脉与巫蛊的传承,唯有无尽的孤单寂寞,唯有漫长的漆黑夜晚。是仡徕月点燃了她,照亮了她,唯有与仡徕月在一起时,她才有机会做回她自己。
“阿月,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倘若未曾拥有过彼此,她尚且可以忍耐寂寞,可既然拥有过彼此,她一个人又怎能熬过那孤独的日日夜夜?
然而,事到如此,任凭仡徕云喊破喉咙,仡徕月能回复她的,也唯有从此以后亘久的平静。转瞬间,灵动鲜活的少女便化作红颜枯骨。
仡徕云长啸一声,她聚气胸前,树林之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竟盖过了澜江汹涌,胜过凉风席卷,片刻过后,一片乌泱泱的黑色从树林中溢了出来,细细望去,才发现那乌泱泱的一片黑色竟都是虫子!
虫子振动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响,朝着江衍的方向飞来!不只是崖边的树林中,更有成千上万只小虫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扑扇着翅膀,形成一阵滔天的声浪!
仡徕云逆势而为,唤出万千毒虫,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她吐出口鲜血来,表情却阴鸷狠毒,尖声道,“江衍,还不快纳命来!”
楚晏清只匆匆一撇便露出嫌恶的眼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古有‘怜蛾不点灯’,缘何白白荒废了这些生灵的性命?”
江衍冷笑一声,“就凭你这些?”话音未落,他挥舞碧华剑,一簇簇火光从剑意中腾升,那些飞虫便无知无觉地扑向火光,霎时,万千飞虫被剑火烧灼得“噼里啪啦”作响,冒出滚滚黑烟。
他收回碧华剑,捏了个定身诀,“定”声刚落,突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疾风席卷而来!
“——啊!”
江衍猛地回头,却发现那飓风竟是从仡徕瑶的袖口凭空生出,而飓风中央,竟裹挟着无数毒虫!这毒虫全然不似仡徕云唤来的那些,它们各个有一扎长,锃光瓦亮,生着油亮的长毛,正吐着丝丝毒气!
楚晏清一个失神,被风卷至崖边,还未来得及唤出枯木剑来抵御毒虫的进攻,便在一阵赛过一阵的狂风、一群接着一群的毒虫的攻势下跌入了崖底!
“晏清!”江衍登时慌了神,他收回碧华剑的同时三步跨至江边,大力去捞楚晏清下坠的身躯,却只碰到一片衣角。
“晏清!”江衍高声呼喊,接着,他不带丝毫犹豫地纵身一跃,跳向百丈深崖!
耳边狂风四起,江水奔腾,坠落的同时,江衍发动口诀,终于在楚晏清掉如江心之前,把人拦腰一抱,护在怀里,紧接着,他俩便结结实实砸进江中。
澜江汹涌异常,且不知有什么不可名状的神兽,江衍不敢在江中耽搁,他拖着楚晏清游至江边,在楚晏清后背猛地拍击几下,楚晏清呕出口江水来,接着呼吸便顺畅了许多。
江边恰有山洞,洞内晦暗,江衍只见生出火苗,照亮前路,待确定了没有什么危险后,他将楚晏清抱到洞中,又生起了火。
待到东方吐白,黎明划破漆黑的夜,楚晏清终于清醒过来,他手臂撑在地上,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说,“江衍,你又救了我一次。”
江衍烤着火,神色如常,“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难道你没救过我的命?”
楚晏清低头想了片刻,认可了江衍的说法,他拍了拍自己身边,江衍便顺势坐了过去,搂住他的肩头。楚晏清靠在江衍宽厚的肩膀上,虽身处崖底,却只觉得安心,他悠悠说道,“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江衍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草芯,一边抬头看了楚晏清一眼,不以为然道,“可你怎么会没有我呢?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只是此言一落,两人双双想起了死在崖边的仡徕月还有痛彻心扉之下孤注一掷的仡徕云,不由得心神恍惚。
江衍眉心紧缩,他见楚晏清伤得不深,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昨晚仡徕瑶竟是与那族长、法师二人一同给我们下套,真枉我们一心救她!等你身体恢复了,看我不冲进他们族中,将这两个腌臜玩意儿杀了解气!”
闻言,楚晏清的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他摇摇头,反对道,“我倒觉得,仡徕瑶是临阵倒戈。”
江衍不明就里,他愣了一下,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楚晏清微微一笑,淡然的神色仿佛昨晚被偷袭、逼下崖底的不是他自己,他幽幽说,“若是仡徕瑶存心要害我们,那昨天夜里我们根本没有机会醒来!”
江衍怔了片刻,心中的疑问总算被楚宴清道破。
是了,仡徕云虽学艺不精,可仡徕瑶确是巫疆百年一遇的天才,她既能炼制出离魂蛊、听话丹,在得到他二人的信任后,伺机通过蛊毒控制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又何须仡徕云驱动毒虫,演上这么一出戏?平白折了巫疆大护法的性命。
见江衍拧眉不语,楚晏清继续说道,“仡徕云与仡徕月想杀你我是真,她俩对瑶起了杀意亦是真。只是……”
话到了此处,楚晏清神色复杂,他久久望着山洞外汹涌而过的江水,声音也放缓了许多,“纵然仡徕云一心杀死仡徕瑶,仡徕瑶却不忍自己唯一的侄女命丧于此,更不忍巫疆一脉从此凋零!”
“所以……眼见你杀死了大护法,又对仡徕云动了杀心,仡徕瑶选择了对我下手。”
江衍听了不住冷笑,他声音中尽是讥讽之意,“好,就当仡徕瑶未曾与这巫疆族长串通,难道她侄女的命是命,你我就合该被逼到崖底么?”
想到此处,江衍愈发气急,他“嘭”地一声站了起来,面向楚晏清,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当他们巫疆一脉性情直爽,快意恩仇,却不知他们竟是这等忘恩负义之徒!”
见楚晏清神色凝重,眉心紧缩,江衍复又蹲在楚晏清身前,他拉住楚晏清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中不带丝毫的迟疑,“哥哥,平日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听你的,只是这次……这次你需得听我的。”
“我绝不会放过他们。”江衍斩钉截铁道。
楚晏清抽出自己的手来,安抚地轻抚着江衍的手背,他沉吟片刻,“其实她早知你我修为,更清楚这百丈高崖摔不死金丹修士。”
江衍别过头去,他喉头滚动,太阳穴处一跳一跳的,脖颈绷成一条直线,其间仿佛酝酿着足以覆灭一切的情绪。
见江衍不吱声,楚晏清叹了口气,自说自话道,“我与她第一次在坑底相见,正是从百丈高的天空摔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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