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去看了精神科,还有大都会有名的心理诊所。
然而所有人都会用一种温和又探究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刁少爷,您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
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他的一场梦,从他翻出在宅邸院墙的那一刻开始,到他回来,期间的几个月被生生剜除,庭院里的铃兰花从不凋谢,开得冷漠又热烈。他暗地里试探过许多人,关于他的出走,关于母亲的死,管家听完后挑起一根眉毛,有些惊讶的表情很快变为理所当然的平静:少爷,您不该这么想。
刁禅不知道他那些自以为隐秘的打听是否成为了某种暗示,他曾经告诉过佣人,最好不要把鸟笼放在走廊上,容易被猫吃掉。
这句话的重点,可以是“走廊”也可以是“吃掉”。
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鸟。
没过几个月,母亲再次患上感冒,一模一样的病情,没有任何遗言,一模一样的逝世。
葬礼一如既往的盛大,保养得宜的夫人们在扇子后窃窃私语,刁禅将那支有悖审美的钢琴曲从天亮弹到天黑。入夜后他收拾了行李,翻墙出走。
这次他只离开了几日,再度站在宅邸门前时他看着庭院中的铃兰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母亲依然在房间里等他。
活着的,死去两次的母亲。
第13章 荒谬、失败、盛大
在刁禅决定砸钢琴还是弹安魂曲亦或从窗户上跳下去之前,房间门被敲响,来者唤他:刁禅少爷。
是父亲的管家,不是宅邸的那位老人,父亲的管家只为家主服务,从家族事务到内宅,他负责很多事。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对方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他们在茶室坐下,父亲的管家是不会为他倒茶的,刁禅拧开一瓶水:有什么事?
管家端详着他,片刻后道:您真的和老爷很像。
是么。刁禅动作一顿。我一直以为我不是很像父亲。
不必谦虚。管家道:您和老爷拥有一模一样的基因。
话语如流水从耳边滑过,刁禅本以为这是开场白之前的例行客套,随即他意识到管家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身为父亲的左右手,不如说对方才是他需要讨好的人——一模一样的基因,为什么要用这种模糊又富有暗示的用词?
管家的语调疏离谦恭,像侍候在餐桌边揭开甜点的银盅,为他揭开谜底:或者说,您就是老爷本人。
……
刁禅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都会封锁了许多22世纪的巅峰技术,人造人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技术的些许内容在掌权阶层间秘密流传,被隐秘地用在各处。比如名门的继承人事宜,血缘虽然维系着家族的稳固,但并不能保证子嗣的品质。
基因复制,早期克隆技术的变体,将冻干细胞放入培养舱八个月,便能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接下来只要复制同样的成长经历,便可以保证继承人的绝对完美。
至少从人的自恋性出发即是如此。好在家主们大多傲慢。
老爷的体质巅峰时期是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在这期间我们会培养好合适的下一代。管家的嘴唇开合:您属于第六代继承人。
属于——为了保证最终选择的精优性,备选继承人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复制群体。
每一位少爷都会有自己的生长规划,虽然大体上复制初代的成长路线,我们也在做各种尝试,有时意外的数据也会有不可思议的结果。管家说着抬起眼。比如您。
按照原本的剧本,您应该在母亲去世后正式接触核心业务,但是您违反了常规复制体的做法,翻墙逃走。通常违反剧本的复制体会被第一时间击杀,但是老爷对您很感兴趣,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离家出走的复制体了,只有初代曾经有过一段公路生活的经历。
我们知道您正在为政府做一些工作,家族不会干涉,我们给您提供两种选择。
第一,忘掉这一切,家族会派人来做洗脑工作。我们会给您安排一些公司的边缘事务,您将拥有新的身份和衣食无忧的生活,终生为家族服务,同时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会把您列为继承人的末位备选,如果最后的继承人选出现意外,我们会唤醒您的这段记忆。
第二,保留记忆。但是家族会提出新的考验。
刁禅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此刻他出奇地冷静下来。什么考验?
管家从茶桌对面推来一只信封。
他拆开,里面是一把刀。
家族希望,您可以杀了自己的母亲。
管家语调平缓稳定:这是初代的亲身经历,他亲手杀死了生母。在进行继承人成长规划时我们摒弃了这个剧本,因为其中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但是您已经足够不可控了,所以家族希望看到进一步的成果。
请证明您和初代足够相像。
刁禅很久才发出声音:我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并不,您出生于培养舱。管家回答:每一个少爷都会有一座宅邸,“母亲”的程序蓝本就是初代生母,同时会有细节上的调整。
管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按下顶端的按钮。
整间茶室,古董家具和木质地板,名贵挂画和瓷器,所有的一切全部消散,他们两人对坐在一片纯白的空间。
每座宅邸都会有配套的全息系统。管家道:您的母亲更像是一种显性程序。
刁禅想起来了,母亲似乎从未出过宅邸,至少从未在他的陪伴下离开过。他之前一直以为是身体原因。
所以,你们希望我去杀死这个显性程序?刁禅听到自己这样问。
人造人被命令杀死全息程序,听起来像是某种荒诞派戏剧。真正的人类用不着杀死程序,他们只需要关掉主机。
不,严格来说他根本算不上人造人。
他只是被复制的一组基因链。
……
猪肉铺里,刁禅结束自己的讲述,赵没有抽了一地的烟,他拿出新的一根,放在对方鼻子底下,“真不抽?”
“不抽。”刁禅低头看着他,“你好像并不惊讶。”
“太阳底下无新事,信我,下层区这里发生的事比你能想象到的离谱的多。”赵没有坐起身,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动作像是在撸狗,“不过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至今不知道你妈是个什么东西。”
刁禅:“什么意思?”
“虽然死亡反应很真实,但是杀过人你就会知道了,那压根不是活人。”赵没有把手掌伸到他面前,五指合拢又打开,“我杀了她好几次,但她应该是有个什么匹配系统,不是你动手就不行,最后一次我进去的时候她直接把电源断了。”
刁禅一愣。
“哦对了,你妈妈让我给你带句话。”赵没有又道:“她说,让你有空回家一趟。”
他们再度返回宅邸。
宅邸一楼有一口巨大的天井,仆人们都消失了,显得华丽又空旷,就像布置好的戏剧舞台,即将上演一场弑母的奠酒人。
他们一进门就听到了音乐,是钢琴声,安魂弥撒。天井下放着巨大的钢琴,女人坐在琴边,手指翻飞,穿着黑色的丧服。
赵没有不得不承认,刁禅的这位电子母亲确实是个美人,此景此景他不是第一次见,几日前他潜入宅邸,女人就坐在天井下弹琴,旋律由快转慢,最后赵没有在黑暗中发现,每一小节的拍子竟然合上了他的心跳声。
女人早就发现了他。
但她还是将曲子弹完才开口:请把我的儿子带回家来。
赵没有在这一点上和刁禅撒了谎,他并没能杀掉他的母亲,但他知道这个女人很不对劲,她似乎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听完刁禅的往事,赵没有觉得或许是那些负责场景设置的程序员觉得没有必要再制造出一个尽善尽美的全息母亲,即使他们给刁禅安排的剧本是弑母,一个是否“活着”的母亲似乎并不重要。
这个女人不像活人,更像某种机械操控的尸体——那些安排剧本的大人物似乎觉得,这样的存在才更适合成为刁禅的母亲,才更适合被杀死。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