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伟的重工业背景下,轻盈的太空幻想与现代主义的锋芒结合,搭建出悲怆浪漫的苏维埃之梦。
22世纪末的理想城正是建于这曾经分崩离析的伟大史诗之上,但它更优美,更整洁,像原子时代纯净的晶管体,一切都由清洁能源驱动,霓虹灯下的混乱、化石燃料的污染与战争周期的压迫都被隔绝在城墙之外。
这里像是美丽新世界。
赵没有努力回忆了一下赫胥黎书中的描写,问:“这里不会用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筛选胎儿吧?”
“这里是刁禅的探索主场,我不常来。”钱多多拼好了自己的上半身,答非所问,“你对22世纪了解多少?”
“不多。”赵没有道:“我在大学的主修专业不是历史。”
钱多多抛出一个引子,“大都会禁令前两条。”
赵没有懂了,“人造人技术和太空殖民在22世纪末达到发展巅峰。”
“没错——麻烦把我的大腿递给我,谢谢。”钱多多从赵没有手里接过一条左腿,在裸露的光纤血管上重新缠上绝缘胶带,“我比你早来几天,这段时间里我搞懂了一件事,在22世纪,至少是S45号遗址里呈现出的这个22世纪。”他修改了措辞,“人造人技术其实分为很多种。”
这是赵没有的知识盲区,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洗耳恭听。
钱多多倒没有长篇大论,“最主要的两种,基因人和基械人。”
驾驶台传来“滴”的一声,解析读条完毕。钱多多大致浏览一遍,从文档中抽出一张,滑走,分屏显示到赵没有眼前,是两个人体的解剖侧面。
“基因人和基械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脑部是否为原生状态。”钱多多道:“这个时期的人造人基本都会用仿生机体替换肉身,以此延长寿命,区别在于基因人是母体孕育,会把原生大脑保留下来,而基械人完全由工业制造,大脑为脑髓程序。”
赵没有:“理智与情感?”
“算是区别之一。”钱多多嗯了一声,“还有很多别的,比如脑髓程序可能会被黑客攻击。而基因人的寿命普遍比基械人短,毕竟原生大脑的保鲜期只有20年。”
“克隆大脑呢?”拜柳七绝所赐,赵没有对脑科学多了不少研究,“如果把原生大脑克隆下来,在保鲜期结束时替换,基因人是否也可以实现长生?”
“克隆大脑只能复制结构,记忆和思维逻辑是后天环境养成的,无法复制。”钱多多从资料中抽取出一张,“这是一个典型案例,曾经有替换了克隆大脑的基因人,导致行为模式退化为婴儿状态,等他再度完成成长周期,已经完全不是替换大脑前的那个人类了。”
赵没有注意到钱多多的用词,“您说它是‘人类’?”
“对,这是我最近才搞懂的一个概念。”钱多多装好了左腿,试着起身,赵没有连忙过去扶,对方左手借力,搭在他肩上,“22世纪对‘人造人’的概念和我们如今的常识有很大区别。”
由于科技倒退和大都会的技术封锁政策,现代人对人造人这一概念的了解相当浅显,比如赵没有,他只知道人造人是科技制造的仿生人类,不是从亲妈肚子里出来的,然后就是人造人在躯体器官方面大约比普通人类强上不少,最后,人造人与太空殖民密切相关。
再往深了讲,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进来的时候我和你一样,觉得这里是美丽新世界,人种以阶级划分,那么人造人应该是被奴役的一方。”钱多多站稳了,和赵没有对视,“但是当搞清楚了基因人和基械人的存在,你自然会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拥有原生大脑的基因人,难道不依然是人类吗?拥有脑髓程序从而更理性、更敏锐的基械人,难道不正实现了人类的进化吗?”
“人类的本质是什么?是母体孕育的肉身?还是用20万年进化出的头脑?”
“决定灵魂的究竟是什么?”
赵没有听完,下意识答道:“头脑是否应该优于肉体?”
“不要小看母体孕育的肉身——当母亲孕育婴儿时,她和神拥有同样的权柄,即制造生命。”钱多多道:“DNA造就了生命的诞生,而人体内部的基因链条连接起来,其长度远远超出太阳系。换言之,母体可以孕育宇宙。”
饶了我吧,我在大学就是个混学分的。赵没有心说。这货到底是神棍还是学院派。
要是在学校里有人拉着他进行这种逻辑思辨,他会直接把人揍一顿。
钱多多转过身,开始拼接最后一条右腿,“我尚未完全搞清楚理想城的阶级划分情况,不过我得到了一些消息,最近城市里在通缉一个实验体,她在城市中制造了巨大的混乱。”
赵没有:“什么样的实验体?”
“我偷出来的资料不完整。”钱多多把剩下的文档滑给他,上面是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人造人,腹腔有过改造痕迹。”钱多多指了指女人的小腹,“不过尚不能判断她是基因还是基械。”
“既然人造人在理想城可以被作为实验体,或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钱多多道:“基因人和基械人中至少有一方,在理想城是被奴役的存在。”
钱多多修好了右腿,期间机舱中始终很安静,他向赵没有,“怎么?”
赵没有沉默许久,道:“我认得这个女人。”
“她在现实世界里,是刁禅的母亲。”
赵没有和刁禅相逢于16岁的一个雨夜。
那时赵没有尚未在猪肉铺兼工,但已经是常客,他每月付给老板一些钱,以便使用店里巨大的绞肉机。那夜雨下得很大,雨声盖过了制冷机箱的轰鸣,他蹲在水池边洗手,塑料卷帘忽然被掀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刀割雷鸣。
闯进来的少年戴着黑色的口罩,眼神又凶又倔,但是不够野蛮。赵没有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上层区跑来的小孩儿,发狠也带着体面,皮鞋在泥里浸透了,脱下来擦干净,依然能在黑市卖个好价钱。
赵没有眼神从少年身上移开,拧紧水龙头,慢悠悠道:肉卖完了,要买货您明儿请早……
话音未落,店里又闯进一群人,为首的直冲少年而去,想把他摁在地上,少年却突然抄起柜台上的剔骨刀,往前一捅,白进红出,两边人直接打了起来。
赵没有洗完了手,看出这小孩儿应该在家里学过一些防身术,招式都很精巧,大约是少爷标配,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打人多,没多久便落了下风。
待他看够了戏,开口:你姓什么?
少年动作一顿,被人寻了空隙,薅着头发摁跪在地上,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吐出几个字:……刁,我姓刁。
刁这个姓氏不常见,闯进来的一帮人慢了动作,赵没有打个呵欠:要打死也先拖出去,回头中层区的大人物下来查问,这可不关我的事。
为首的男人瞪着他,突然咧嘴笑了:没有啊,你老子欠在赌场的债还没还完呢,做个人情,零头给你抹了怎么样?
您别,我爹的债让他自个儿还,可不关我的事儿。赵没有摆摆手,从柜台底下掏出一堆瓶瓶罐罐,都是酱油醋之类的佐料。正好我今儿包了饺子,您留下来吃一口?
男人的脸色忽然变了,吐了口唾沫,带着人扭头就走。
赵没有把卷帘闸拉下来,暴雨被隔绝在门外,他踢了地上的少年一脚,问:你既然姓刁,为什么不早说?
少年咳嗽一声,暗色血迹从口罩里渗出来,嗓音沙哑:我不喜欢这个姓。
傻啊你。赵没有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就是不喜欢才可以随便用,喜欢的东西怎么舍得拿出来给人看?
少年似乎愣了愣,片刻后站起身,正视着他:你接不接生意?
在下层区,肉店可以做很多种营生。
我今儿累了,有生意您明日请早。赵没有边说边开火,他是真准备了饺子,亲自包的,皮薄馅儿足,滚开了水下进锅里,慢慢溢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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