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自有定数?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定数?
冼玉心绪繁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间,船已到岸。
谢必安率先跳下纸船,两脚在河岸上一蹬,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那范无咎也跳了下来,只是与他的搭档相比,动作笨拙了些。
他整理好衣冠,才对冼玉道:“前些日子地府清点人数时,偶然发现两只生魂,不知为何被囚在碧水坡处,久经阴气,非常虚弱。秦广王殿下命我二人将这两只生魂引回人间,如今已经一切安好。”
这本是他们管辖范围内的工作,不该与他说。冼玉心里一动,忽然有些紧张,“这两只生魂,可是一个为人,一个为妖?”
范无咎还未回答,那谢必安已经往前一跳,冷面回答道:“凡人寿命终有终,下一次还望神君莫再插手。”
冼玉和顾容景对望一眼,便明白了。
在离开玲珑山之前,他曾经往赵生魂魄中打入了一只锁魂铃,药王仙虽然法力和修为不高,但到底是妖,生存能力强一些。而赵生不同,估计若是没有那道锁魂铃,他早已是地府中的一只冤魂了。
白无常责怪他插手,应该就是指此事。
不过既然是秦广王指定他们将这两人的生魂送回人间,黑无常又特意提起这件事,想必应该是无碍了。
冼玉松了口气,连日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踏踏实实地坠了下来,“多谢大人提点。”
谢必安听到大人两个字,那张僵硬的死人脸露出轻微的扭曲,顾容景自己也做过十几年的‘面瘫’,按照对自己的了解,总感觉白无常或许尴尬得很。
半晌后,这白无常才道:“你可不必谢我,生死簿上早有规定,你的这位徒孙命可比你们两个长得很。就连之前老死掉的那个,今世也能活个一百二十来岁呢。”
他说的是赵生与方净诚的转世。
这生死簿由秦广王审查,判官亲笔撰写,属于‘天机’,是不可以泄露给凡人的。白无常这两句没有指名道姓,也算是在职责之内钻了个空子,卖了个人情。
听到方净诚转世长寿,冼玉倍感欣慰,刚要再道谢时,那白无常已一脸不耐烦地拉着那黑无常消失眼前。
顾容景笑了笑,道:“师尊这下安心了。”
要说冼玉一生中最愧疚的人,想必就只有他这位前师兄了。好在前世结局虽然不圆满,但今生幸福安康,好人有好报,这就足够了。
冼玉抿了抿唇角,目光所及之处,看到前方一只巨大的水台,四方小鬼驻守在旁边,正中央还建了几步台阶。他神色微微敛起,忽然道:“倘若,我们等下跳轮回台时出了差错,真的投胎转世……你当如何?”
“不当如何。”顾容景回答得很快,“既然是一同跳入这轮回台,想必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孟婆汤未喝,我记着你一日,便去寻你一日。”
只要我还记着你。
冼玉眼眶微微湿润,为刚刚对方撒谎受的气也渐渐消了,他拉着顾容景的手,轻声道:“你一定要记得我。”
不管是投胎转世,还是飞升成仙。
这一刻,他不再是从前那个玉清道君,他只是冼玉,是个有欲望有渴求的人。自私一点也好,我希望你永永远远记着我,就如同我也记着你。
他们二人是命运既定之人,小鬼们自是不敢一脚把他们踹进去的,只能恭恭敬敬请他们上台。
坠入轮回台、被流水包住的那一瞬间,此生种种忽然宛若走马灯花,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倘若喝了孟婆汤,这便是生者最后的记忆,梦过了就都碎了,来世清清白白再过这一生。
冼玉梦到,一片漆黑的时候,大约是天地初始?又或是天道造就他之时的记忆。那时他没有手臂和脚踝,不会说话,虽然没有眼睛,但天地万物都在他的视野之下。
他看到山河倾倒,宇宙灵气迅速枯竭。
于是天道做了一个决定。
他以自然草木为身,捏出了一个小人偶,‘望’着这个新生的人魂,为他许下心愿。
“你……要……守护……太平人……间。”
宏愿落罢,他抽出一条法规注入这小婴儿身上,方才有了灵魂。天道为这个缩小版的□□做了件衣裳,又捏了只脸盆,随后选了一户好人家路过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脸盆连带着孩子,一起轻轻地落入流水之中。
哗啦、哗啦。
……
醒来时,冼玉猛然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和顾容景被海水冲到了无人之境的沙漠上,黄沙漫天,他站起身遥遥望去,发现距离苦海很远。
大约是酆都的阎王们都觉得棘手,叫这苦海把他们冲远一点,别再不小心地把这俩祖宗召回来。
做了一场梦,冼玉疲惫得很,一时间都难以分辨现实。他撑着手臂望向天空,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又忍不住偷看顾容景的侧脸。
那海藻一般茂密的黑发被水打湿还没有干,湿漉漉地垂在他的耳鬓处,露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顾容景从一开始就长得符合他心意,大约是碧血刀刚造出来时,他作为天道的时候,看着就十分顺眼。
顾容景的脸色被水泡得微微发白,眉头紧皱,大约是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
是了,他们一同经历过轮回台,冼玉想起了前生,顾容景大约也是如此,他想起了还是一把刀时的记忆。
这回忆不算美好,但却又格外深刻。
冼玉在旁边坐了半个时辰,等到天快黑了的时候,顾容景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容景?容景!”
冼玉察觉到不妙,连忙弯下腰想查看情况,还没碰到他时,顾容景忽然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碧色宛若宝石的眼在昏暗中格外醒目,他猛然坐了起来,强劲有力的手臂像蛇般迅速扣住了冼玉的脖颈,大臂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
“容——”
冼玉来不及出声,就被扼到说不出话。
不是反应不快,而是顾容景与他太熟了,猛然动手他根本没有防备。冼玉原本想要挣扎,但忽然察觉到顾容景虽然动了手,但是没有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地步,与其说是扼,倒不如说扣。
想要把他扣下来。
冼玉喘了口气,夹缝中道:“我呼吸不上来了。”
其实虽然难受,但也没到窒息的地步。但顾容景似乎真的听到了,指尖犹豫了片刻,只松开了一点点的力气。
“师尊……”
他声音像是掺杂了砂砾的海带,带着沉重的无助的喘息声,借着微弱的光亮,冼玉才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抖,止不住的发抖。
“师尊……”他一遍遍地确认,“是你吗?师尊?”
只要这一句,冼玉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努力抱住他宽厚又脆弱的肩膀,心里比他还痛。
顾容景还在耳边一遍遍地反复问,其实肯定的答案也不会缓解他的焦虑。只有冼玉这一个简单的拥抱,好像把他从满是鲜血与刺骨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了。
不是不痛,而是有了慰藉。
顾容景松开了手,像不会动弹的鱼一样,手臂垂在了沙滩上,一遍遍反复地问:“师尊、师尊……”
好像回到了他刚开始做小孩的时候,笨笨的,那些□□们都弄他说话,但他只会发出一个干干的啊,那些人便露出嫌弃的表情,一半欣慰一半幸灾乐祸地道:“攀高枝有什么用?那男人再好,也不是她该得的。看看,非要和女票客有牵扯,以为生个孩子就能富贵了?可惜啊可惜,三岁了都不会说话,跟他娘一样蠢笨。”
他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心里空空的,像是没吃饱饭,又或是没有觉睡。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叫难过,却已经尝过了难受的滋味。
后来他开始学说话,学会的第一字叫娘。
可惜娘亲从不正眼瞧他,每天只顾着喝酒揽客,冬天时大半夜的发酒疯,罚他跪在店门外,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看得到衣着单薄的小孩儿冻得浑身发抖,他们看了十分同情,却也只给两个铜板打发一下,等到烟火散去,他的母亲便穿着薄纱一般的衣服扭着腰走过来,把地上的钱捡得干干净净,才拎着他回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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