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门半开着,昭昭直接侧身走了进来。
少年乌发未束,自然垂至腰际,发尾却是绑着半根赤色的发带,双眸乌黑如宝石,亮亮的,漂亮夺目。
长渊放下书,问:“怎么不在殿里歇着?”
昭昭道:“我想师尊了。”
这话说得直白。
长渊沉默了一下。昭昭已经走过来,极自然的绕到案后,跨坐到他腿上。
少年双臂温温软软,皓白如雪,直接就着这个姿势,隔着衣袍,伸手抱住他腰,小声道:“我想师尊了。”
这样亲密的动作,已经不足以用大胆来形容。
长渊思绪空了空,一瞬回到了百年前。
那个时候,这少年做错事了,或者功课没有完成,历练不合格,也总是喜欢抱着他的腰,缠着他撒娇耍赖。
他一直以为,这小东西是依恋他,离不开他,所以才敢胆大包天的作出种种亲昵之举。及至后来,被他缠得久了,也不可避免的生出了许多回护之心。
然而……
长渊轻声道:“师尊只是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一下。”
昭昭眼睛瞄了圈。
“什么公务非要晚上处理。”
“方才我明明看到师尊在翻书。”
长渊道:“不算大事,只是有些棘手而已。”
“可我想师尊了怎么办?”
少年羽睫又密又长,微仰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问。
仿佛一只蛊惑人心的小狐狸。
然长渊却一眼窥出了那慧黠灵动的眸光下,被刻意遮掩起来的冰冷。
长渊感觉心里一凉,同时又觉有滔天的热浪在经脉内府间翻滚冲撞,他低声问:“你想师尊如何?”
“我想。”
少年顿了顿。
忽然羽睫一颤,倾身压了下来。
“我想,吸一口师尊的仙元。”
长渊脑中轰然一声,薄唇已被两片冰凉的柔软覆住。
昏暗的烛光,一下化作了柔软朦胧的春水,轻柔抚摸着春花、春树、春实,滋养着一切息息生长的万物。
“神便不会寂寞么。你只是没有体会过亲密无间、朝夕相伴的感觉,才会觉得世间的一切情都是虚妄。等你体会到了,食髓知味,你就会知道,有个贴心的小家伙在身边,是多幸福有趣的一件事。”
“所以,要想生活有趣,还是得收徒儿,结道侣呀。”
“长渊,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南山君啰里啰嗦的腔调不合时宜的回响在耳畔,长渊以往都当这是屁话,一笑了之。然而此刻,却不由自主的重复回想着那句。
“神便不会寂寞么?”
他是天生的神,俯视众生惯了,也见惯了岁月沉浮沧海桑田,若非百年前亲眼看着那小东西因为自己的失察与失误坠下高崖,根本不会被愧疚与追悔缠绕整整百年。
即便对大徒儿墨羽,他也仅是点拨为主,大部分时间,由他自己领悟修行。
他对世间一切情,都是淡漠处之的,包括师徒情。也唯有当年一时意动,收了那小东西为徒后,被他整天缠着黏着,才渐渐领会的一丝不一样的师徒间相处的感觉。
到最后,连最避讳的肢体接触也不避讳了,竟也习惯那少年爬上自己的床,抱着自己的腰。
然而这百年,每每夜深人静,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竟罕见的体味到了凡人才有的感情——空虚,孤寂。
春水初生,春水绕动。
少年像品尝甜蜜的果实一般,专注的,认真的吮尝着。还带着一丝霸道。
清浅的药香,在寂静的书阁里弥漫。
长渊抬了抬手,终又慢慢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昭昭终于直起身。
“师尊?”
长渊靠在椅背上,毫无反应,双目自然阖着,莲袖垂落于案,露在外的下颌弧度清冷俊逸,俨然睡了过去。
昭昭眼底眷恋褪去,立刻跳下来,从长渊怀中翻出钥匙,打开长案一侧的灵屉。
灵屉一列三个。
对应三把钥匙。
昭昭依次打开,终于在第三个灵屉里,看到了一道形如镇尺的青色密令。
密令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昭昭再不犹豫,迅速将密令取出,纳入怀中,而后继续往下翻。
下面除了几张普通公文,却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昭昭于是又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翻,翻了半天,还是没有。
“是找此物么?”
一道淡漠声音,毫无预兆响起。
昭昭动作一僵。
顷刻,转过身,就见本该垂袖而眠的长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手中握着一副画卷。
长渊没再说话,而是沉默将画卷展开,放在了案上。
画上是一个玄衣仙人,正手执利一柄黑玉剑,与妖兽对抗。虽然脸上覆着面具,但长渊在看到画像的第一眼就认出,这与昭昭生病时抱在怀中的那一副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那柄黑玉剑。
“吴秋玉。”
长渊漠然念了声这个名字。
“即使冒着危险多留一会儿,也不舍得丢掉关于他的任何东西,是么?”
昭昭不知道长渊知道多少。
乍然被窥破,昭昭也没有多害怕。
昭昭视线已经完全被那副画像吸引。
这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师父的画像。
长渊说得没错,拿到那道密令,他就该立刻离开的。可他知道,周昌明还命送了一幅师父的画像过来。
他要拿到,属于师父的一切东西。
昭昭走到书案前,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副画像。
第84章 青云之上22
少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依恋,孺慕与痴迷,与方才刻意作出的亲昵之态完全不同,与在雪霄宫时费尽心机的撒娇与讨好也完全不同。
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长渊胸口那颗无坚不摧的剑心,在这一瞬间,如坠冰窟。
许多深埋在心底、几乎被他忽略掉的陈年疑惑,纷纷破土而出,袭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那小东西分明已经放弃拜师,却忽然跑到戒律殿里,冒着性命之危引魔气入体,只为让他看一眼他的脸么?
这小东西心眼何其多,算计何其深。
只为一个变数很大、充满不确定的结果,便要以性命相博么?
除非,在拜师之外,有一个吸引力更大,让他宁愿飞蛾扑火,也要尝试一下的理由。
长渊记得梵音说过,在拜师之前,昭昭曾带着一壶琼浆上雪霄宫,向在戒律殿“救他性命”的梵音致谢。彼时,昭昭尚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梵音其实是他假扮。
同样一头雾水的梵音,在茶室接待了昭昭。而茶室里,恰恰就挂着一幅他的画像,乃天君请天族画师绘制。
“君上这么一说,属下倒是想起来了,当时属下进到茶室,小公子的确站在墙前,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君上的画像看。属下都进去了,小公子都未察觉到。后来,小公子还问属下,君上有没有去过一个叫……好像叫什么观音村的地方。再后来,道心殿那边派人来说,魔物已经抓住,夜里君上要与南山君、碧华君共同施阵将魔物重新封印,属下不便久留,便让人送小公子离开了。”
观音村。
这三个字犹如谶语,回响在长渊心口。
长渊并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长渊记得,那道追杀吴秋玉的密令上,详细记载了此人未失踪前所有轨迹行踪。有一处地方便叫观音镇。
观音镇,观音村,一字之差,当真是巧合么?
再加上,在雪霄宫拜访完梵音,当日夜里,这小东西便偷偷潜入戒律殿,将魔物引到自己身上。待他和南山君、碧华君三人进殿,就看到阵中突然多了一人。少年面色惨白,汗淋淋的蜷在阵中,神色痛苦,看起来被魔物折磨得不轻,面对碧华君那道颇具杀伤力的诫鞭,少年没有躲,反而以手肘为支撑慢慢爬到法阵边缘,艰难伸出手,在诫鞭落下前,抓住他衣摆,软软道了声:“师父,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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