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视野为止,他一直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是如何变化的。
……
“啪!”
刀鞘重重地落到了卫复渊的身上。
“啪!”
又是一下。
“啪!”
随之而来的第三下。
卫复渊能感受到皮肉绽开的痛楚,也能听到自己拼命压抑在喉间的闷哼, 但与此同时,他很清楚自己没法做到任何事,甚至连惨叫都不行,只能与前世的自己一起忍耐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
在受刑的同时, 那些被孟婆汤洗去的记忆一幕幕出现在了卫复渊的脑海里。
他记起了自己的出身, 以及又是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前世的卫复渊姓李,祖籍西南某县,是茶马道的重要枢纽之地。
他出生于当地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家里经营着自己的马帮和茶盐马粮生意,富贵非常。
李家这一代的家主是卫复渊上辈子的亲爹, 他在家里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年长他六岁的大哥, 下面还有一个比他小上八岁的幺弟。
卫复渊,或者说是李二少, 他的大哥在成年后就随马帮远行西域,来回于茶马道上,一年之中只有四个月是呆在家里的。
而李二少也从小立志子承父业,像自家大哥一样随马队远行,所以勤习弓马,小小年纪就练出了一身不俗的本事。
然而李二少还没来得及等到成年,变故就发生了。
那年他十四岁。
时值元朝统治末年,时局动荡、内乱频发,国内四分五裂,乱成一团。
当时驻守西南的梁王对元朝忠心耿耿,但凡有被举报图谋不轨者,皆以铁腕手段镇压,李家也因此受到牵连。
落个全家被抄,一朝覆灭的下场。
那时李二少年纪尚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对很多事都还半懂不懂。
他不知自己家究竟犯了什么罪,只知道忽然有一天,几十名凶神恶煞的官府衙役闯进了他们家中,不管男女老幼,通通上枷带镣,羁押牢中,大宅被封,家里所有财物全被一一查抄。
偌大的李府,百年的祖业,一夜间覆灭了。
而他也从李家二少爷变成了戴罪之身。
朝廷给李家定的是走私兵器的罪名,族中成年的男子皆被判秋后问斩,女子充为官奴,而未成年的男孩则判流放千里,北上往战乱之地而去……
……
卫复渊一边重温前世这段不堪的回忆,一边暗暗佩服上辈子的自己。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他,从小备受宠爱、衣食无忧,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还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真是能活着不死都是奇迹了。
李二少被官差押送上路时已是初秋,同行的还有族中几个小辈,以及他年仅六岁的幺弟。
差役未免失期被问责,要赶在大雪封路前把犯人送到北疆,一路上像赶牲口一样驱策着这群半大小子赶路,每日风餐露宿,寝食难安,还动不动便要连打带骂。
还没走出西南地界,年纪最小、身体最孱弱的李小公子就因感染风寒而发起了高烧。
眼看着小弟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李二少心中着急,和几个表兄弟一起苦求押解的官兵开恩,帮幺弟寻个郎中。为此他还拿出了临行时母亲让他藏在夹袄里的金耳环作为报偿。
但官差们只是抢了他的金耳环,还搜走了众人身上私藏的值钱物件,然后将不听话的李二少狠狠打了一顿,次日依旧用皮鞭和腰刀驱赶他们上路。
终于,两天后,烧得奄奄一息的李三少趴在哥哥背上,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然而差役甚至连让李家几个小子安葬幼弟的时间都不给,直接将那具小小的尸体抛在了荒地里……
……
卫复渊在李二少的记忆里重温这一段经历,愤怒到了极点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上辈子的自己那更加深切的愤懑与仇恨。
李二少的愤恨就像沉睡在火山深处的沸腾的岩浆,只待哪一天忽然喷薄而出。
弟弟的死亡,便是爆发的契机。
当晚,李二少拖着未曾痊愈的背伤趁夜偷了一把腰刀,将熟睡的几名官差一个不留,杀了个一干二净。
杀了人,还是负责押送他们的差役,李二少和李家的几个小子自然连“流刑犯”的身份都无法保住。
他们只得当了逃犯,落草为寇,加入了附近的一帮山匪……
……
上辈子的记忆回顾到这里时,卫复渊在感同身受的同时,更多的还是迷惑。
他本来以为自己前世应该是个整日吃斋念佛,寻思如何修桥铺路、普度众生的真圣母、活菩萨,没想到真实情况竟然是这样的。
既然他都落草为寇了,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身为山匪,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就已算是个义贼了,又怎么能行善积德呢?
可能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对李二少而言,并没有在记忆里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所以回忆起来,也好像录像带被按了快进一般,很快便在脑子里一晃而过。
整整十年过去了。
李二少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长成了一个二十四岁的英俊青年。
这十年中,朝廷的统治愈发不堪,局势也越来越乱,到处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乱世中最不乏的便是枭雄,山寨的头儿便是个堪称一时枭雄的狠角色。
在他的手腕下,山寨迅速吸收附近的流民游勇,从百十人的规模发展到了万人,并立起了自己的旗帜,自称“西岳王”,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武装势力。
李二少也因战斗骁勇、身手不凡而被西岳王封为了“将军”……
……
卫复渊借李二少的记忆回顾他前世的那十年,觉得自己虽然是个山贼,但总体来说应该还算个好人。
他虽然也杀人、也越货,但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也维持着自己的底限,不仅本人,还约束手下,只抢元朝官差,绝对不对平民百姓出手。
当然以卫复渊身为现代人的认知来看,即便如此,李二少落草的十年里的所作所为依然槽点满满,但考虑到他会走到这一步都是被逼的,而且在如此境地下还好歹保持着良知未泯,已然算是难能可贵,很不容易了。
——可是,这怎么着也不算行善积德吧?
卫复渊仍然十分不解。
回忆还在不断往前推进。
同年,国内乱局越来越严峻,梁王在派兵增援朝廷之余,也对辖区内的反叛势力也越发重视。
终于,剿匪大军逼近了西岳王盘踞的地区。
西岳王颇有些军事谋略,仗着自己对附近地形的熟悉,带着手下的将兵,果断躲入山林之中,入朝廷的剿匪大军玩起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躲猫猫。
李二少作为一位备受老板重视的“将军”,领着大约两千“精兵”,与朝廷大军多次接战,皆凭着出色的谋略和英勇的作战获得了胜利。
某一日,李二少手下的探子来报,说东南方距离他们大约十里处有一支两千多人的朝廷军队,正沿河谷的南岸移动,似乎是正在追击着前方的另一群人的样子。
李二少自然要打听被追击的到底是什么人。
探子却回答不太清楚,不过看那些人的服侍,可能是山里某个不知名的外族小部落。
西南山多林密,地形崎岖复杂,部族众多。
许多部落实在太过偏僻,很少与外界接触,哪怕是当地的居民,也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对此李二少并不感到奇怪。
他看了看地图,确认朝廷军队若是一直延河谷南岸移动,只会离他们目前藏身的营地越来越远,应该暂时不会对他们形成威胁。
若是按照李二少平常的性格,他本该为求稳妥,不管这一队追兵才是。
但不知为什么,李二少那天偏偏动了恻隐之心。
他当即宣布拔营,率兵撵了上去……
……
卫复渊用李二少的视角亲身经历了六百多年前的那一场遭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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