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20)
知道了──!
石头将擀面杖一收,摆摆手,都干活儿去。
后来又陆续出了几桩事儿,都叫石头给压了下去,据说那二厨心里怨恨,还暗暗找了人要给这傻子一个教训。谁想这石头居然深藏不露,那功夫刷得跟武林高手似的。
可还不只这样,石头还好打抱不平,平素街坊邻居有啥事儿也热心得很,例如那巷尾住着个孤寡老奶奶,石头儿就每天多做点饭给奶奶送去,村里哪个老头摔了老毛病发了,石头还能背着老人家一路往医院跑,公安叔叔眼泪纵横,琢磨着向领导请示请示,给咱村子里的阿灿发个“再世雷锋”锦旗嘉奖嘉奖。
现在全村的人一说起阿灿,都会竖起大拇指,赞道──阿灿啊,那是顶顶的好人啊!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石头的事迹越说越夸张,简直都快成了传奇。
日子如此匆忙,岁月也马不停蹄地赶,转眼,大雪纷飞,一年的尾末就这么来了。
石头领着一群年轻小夥主动给道路铲铲雪,瞧那些年轻人原来歪七扭八的,被石头压榨了几天,那些路过的老邻长辈都感动得不行,对他们也是诸多称赞,年轻人嘛,羞涩羞涩,也不再嫌活儿辛苦,再说也是为了道路行驶安全着想,是帮社会做公益,积积善德。
至于馆子,自打石头回来后,那生意也就慢慢好了起来。再说石头现在可比以前更本事,做出的菜花样更多,一回一个老板来尝了一遍,那叫一个不得了,拉着石头直塞名片,要把他挖角到城里的大饭店去当头手,薪水都快超了五位数。
石头摇摇头,钱够用就好,多了拿来干什么?而且他叔似乎越觉亏欠他,对他那叫一个越来越亲,石头心肠也不是硬的,怎么说到底是一世血缘亲人,也算是一个缘分,他自然不能背信忘义。
日子渐渐平稳平淡,不温不火,偶尔偶尔,石头会去江边,放眼看去,也只有那条江还不曾变过。
他小日子过得也不算孤单,到底屋里还有阿江的牌位陪着他,跟个木牌子说说话,倒也还能解解闷。就是那张画,用白布盖了藏在库里,很久都没拿出来看。
不敢看,怕要看了,就会想。想多了,心就疼。
说到底,怪不怪阿江?石头扪心自问,他还能怨阿江不成?他已经不是阿江以为的小石头,而这个阿江……说到底,也不是千年前,那个说话轻飘飘、走路轻飘飘,天天去厨房揭锅子的厉鬼了。
阿江伴他十世,助他寻回三魂七魄,也算尽了情谊。想那前九世过得那般凄凄惨惨,这世阿江合该有自己的人生,他实在不该再拖累他。
待了却今生,这孽缘也该到头了吧。
石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牌位前,烧了三柱香,拜了又拜。前阵子他找了老师傅,给牌位重新上了漆,写上名,香火嫋嫋,石头抬眼,那三字江燕云叫他微微看出了神。
却在此时,门口被谁轻轻叩响。
一下又一下,轻而缓。
石头赶忙抬手擦擦眼,喊了声:来嘞!
门板拉开,冷风灌入,石头眼前晃了晃,好似瞧见了一抹白,他不由失声唤:阿江。
光点逐渐聚焦,雪白渐渐成了黑,寒目在雪中沥沥清明,濯濯身姿千年不变,他确实是阿江。蒋副长站在石头家门前,没人知道他站了多久,肩上积了薄薄的雪,发上一点一点白,就跟他的面色一样。
他不言不语,几月不见,那面庞貌似又尖了些。真怪,这不太健康的气色,反跟那个“阿江”越来越像了。他乐意当冰雕,石头的心肠却软,哪里舍得他这样冻着,招招手道:别冷着,进来进来。
石头给他倒了热茶,让他两手先捂一捂,又赶紧去把暖炉开到了最大。阿江的表情有些恍惚,他环顾了屋子,清冷目光又落在了那个青年身上──石头忙到了后来,也没啥能忙的了,只得坐下来,侧着身子,没跟阿江面对面。
静了很久,最后还是阿江先开的口。
你过得好么?
真怪了,这声音就跟阿江的样子一样,千年不变,明明才几个月没听见,却好像过了几百年。
石头笑笑,答,马马虎虎。
阿江点了点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石头原本还能真心笑着,只是阿江太安静了,他觉得嘴角越来越重,他都快要再笑不起来。
尴尬的沈默持续了片刻,石头总算想到了话头,摸摸鼻子问:“你怎么会过来?打算……待多长时间?”他说的时候不由看向阿江,他很勉强地忍着,免得让阿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期待。
还好阿江没再给他希望,淡淡说:“来做一下工程的收尾,明天就走了。”
石头怔了怔,很快点点头,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这样啊……”
然后没等阿江出声,他接着又笑眯眯道:“吃过了没?刚好锅里炖了一天的卤猪脚,吃了……再走?”石头问得很轻,好像在讨好。
阿江转头看向他,老长一阵,才把脑袋轻点一下。
一碗卤猪蹄,还有刚炒好的几碟小菜,阿江还是一样,挑食的很,就挑那碗猪蹄下筷子。石头笑笑问:“够不够?锅里还有。”
阿江几个月没吃了,原来那馋嘴的性子一千年都没有变,果然,上上上上辈子前就是个贪吃鬼。石头看他吃了两大碗,还把锅里剩下的都打包了,好让他带回城里去。这里这么远,以后还要再吃,可就难咯。阿江离开前,终于注意到了客厅角落的一个灵堂,他在灵堂前方停了下来,盯着那个牌位,一动也不动。
江燕云是谁?──他问出声,语气很平静,就跟在问天气好不好似的。
石头大大地咧嘴一笑,一点也不害臊地讲:幸会幸会,这是内人。
阿江顿住,表情有些楞,石头垂垂头,擦擦鼻子,闷声笑笑说──我……开玩笑的。
也是,这话要传出去,肯定有人觉得他脑子有病。阿江兴许也觉得他有点怪,连留下来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说走就走。石头站在门口送他,他看着阿江的影子渐渐隐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等到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回屋子里。
阿江确实走得很急,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几个月前,小石头走了,等阿江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两天。
他回到屋子里,看了一圈,第一次发现他的房子那么空、那么大。厨房没留下半点油烟,冰箱里也是空空荡荡,转头去看房间,给石头新买的衣服鞋子都还留着,整整齐齐叠在角落,就像是随时都能方便他扔掉。
阿江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从夜晚到天亮,至始至终,都没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石头离开了,阿江怔怔地想,这样的结局似乎那么意外,却又仿佛在预料之中……是的,他前阵子喝得多的时候,不是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他爱的小石头消失了,要个冒牌货干什么?
他失望地想,难道他对小石头的感情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
可他不甘心,他明明爱了他这么久,这样却又算什么?十二年,或者一百年、一千年,他爱的究竟是那个傻乎乎的小石头,还是这个人、这个魂?
阿江迷惘了,一劲儿地瞎折腾,这么巧,会所里来了新的少爷,不管是真巧合还是有心为之,这接近他的少年与小石头长得可真像,也有些傻呆呆,一些小动作总叫他想起以前的小石头。
如果说,他爱的只是那个单纯傻气的小少年,那又何尝不能再看上其他的人。
阿江试探着自己,却发现他荒唐得彻底。这哪是说代替便能代替的,他对着少年越久,空虚就越来越深,他越觉无法面对他的小石头,渐渐连看向那双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直等到石头走了,阿江起先自欺欺人地想──也许,这么断了,也是命运。
这个念头才出来,心口就像是被挖了个坑。
他却不知跟谁在置气,想着,疼着疼着,过些日子就好了。
小石头早就不在了,他的爱没了着落点,他还能去追回什么?
可是日子没有好起来,蒋副长成了行尸走肉,他的事儿越来越多,眼看地位又要再升,酒瘾却越来越重,终于喝出个急性胃炎来。
蒋副长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每次睁眼,却都看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出院,一堆人来送,回去了,门一带上,安安静静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厨房吧台那儿站着个影子──不久之前,他一回来,就能看到一个人在等着他。
那个人不管多晚都会等着他,每一次都会问他要不要吃宵夜;早上会给他煮豆浆,还严肃地说上网看了,咖啡喝多了会短命,以后都不许他再喝;他终于学会了用手机发简讯,对着那小东西磕磕绊绊地打着字,几个字能折腾上一两小时,却每天都给他发几条……
只稍一个视线,那个人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人也喜欢笑,脸上露出个深窝子,那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他。
但他还是小石头么?这个问题到底重不重要?
阿江想起了石头离开的那一早,他甚至想,如果在那时候,他挽留他的话……
他躺在床上,旁边不再有谁,属于石头的气息越来越淡,他又像他离开后的夜晚一样陷入失眠。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他从回忆里寻找着蛛丝马迹,但是跟他一起的回忆太少,蒋副长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派人去看看他。
石头很好找,他离开了城市,回去了他的家乡里。
从每天传回的资料里,阿江终于看全了那个人,陌生却又似乎那么熟悉。
原来,这个石头的本事这么大,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踢馆还能帮上忙。阿江看得越多,脑子里浮现的样子就越来越清晰,这些东西解了蒋副长这阵子的郁结,有时候,对着那些文字,蒋副长还能无缘无故笑出声来。
一直到数月后的某一天,资料里附了一张照片──以前资料里都会附几张,他都忍着没点开来,也不知在顾忌什么。
这一次照片没在附件里,而是贴在文档上,阿江想躲都躲不了。
照片上石头穿着马褂缁衣,腰间佩着剧组给的大马刀,摆出个姿势,这找来的临时演员可比谁都还要专业。阿江却仿佛触电一样,他颤颤伸手,轻轻一碰,碰到了冰冷的荧幕。
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再次来到这座村镇。
在下大雪之前,蒋副长就到了,却没有直接去找石头。
他像个不光彩的贼,偷偷摸摸地观察着一颗宝石,踌躇又犹豫,明明只要再努力几步就能够着,轻而易举。
先前总透过别人的眼看着石头,现在自己亲眼见了,才觉得有了不同一般的感觉。观察越久,一开始的违和感就越来越少,更甚的是,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小石头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性子……
他亦发现,小石头过得安稳又充实,没有他,他似乎也一样能过得很好。看着那样子,好像他早就已经放下了。
细雪飘飘,江水结冰,阿江不知怎么了,他的回程机票定在明天,他却魔怔了,去敲了那扇门。
本来不想见,本来想悄悄地走,他却在那一刻,如此希望那扇门永远不会打开来。
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矮了自己半个个头的青年,他披着厚厚的棉袄,鼻子冻得红彤彤,抬着头,眼睛眨也没眨,轻轻地叫着他──阿江。
那一瞬间,阿江的脑袋停止了思考。
他听到那声阿江的时候,沈寂的心仿佛跟着活了起来……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又装傻,他握着杯子,突然又在自欺欺人,他告诉自己,他还需要等。
又要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终究是他记忆里的认知在作怪。然而,相处之间却又如此熟悉,青年的一举一动,都和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的他契合在一起,没有任何排斥。
那张脸上的笑,勉强得都能让他觉得心疼。
也许,答案早就呼之欲出,阿江却又在下决心前的那一刻,看到了角落的那个灵堂。上头供奉着一个牌位,阿江很确定,之前小石头的屋子里并没有这个东西。
在瞅见江燕云仨字时,似乎有一柄重重的锤,砸在阿江的心头上。
他混乱了,根本不记得自己问了石头什么,耳边一直嗡嗡地想,他差点要站不稳,所以只能仓皇地离开。
阿江连撑到回去大院都不能,他坐在车里,脑子剧烈地疼着。
『此酒便当石头敬您,求姐姐保佑小人能娶个好娘子,小人必会诚心爱她护她,叫她一生一世和乐幸福!』
一个男子跪在江边,冲着江水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朗朗,仿佛能传遍天地。
不等他看清是谁,又一个画面钻进来,一个男子带着一群小娃娃,在一个小庙面前拜了拜,男子嘿嘿笑,教着他们:
『乖,说声谢谢婶子。』
这些画面他也曾梦过,这次却比何时都清晰,就像他全然融进了梦境里,而且现在这些都不是梦,他清醒着,而混杂的画面和现实交错,他头痛欲裂。
司机的车越开越急,旁边秘书不断道:副长您再忍忍,已经联络了医生,马上就到了!
男人猛地仰头,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画面──那是天崩地裂,乌云顶天,惊雷乍作,万鬼齐嚎!
他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十八地狱,流火燃身,那是修罗出世时毁灭天地而燃的万恶之焰!
男人脸上青筋冒起,面色极其痛苦,那司机听到后面声声嘶喊,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微颤,也不管这下雪的路上滑,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底!
在修罗地狱之后,苦难结束,眼前却慢慢升起万丈金光,他睁开眼,却看到了自己──
那是他么?
一个玉面修罗手捧金丹,豔红血唇静静莞尔,掌心从那金丹轻抚而过。金丹一闪一闪,颇有灵性,好似也爱亲近他。
然后那修罗身影渐渐淡去,跟着化成一枚暗色玉珠,那色泽极深极纯,闪着厉光,徐徐升起,竟是飞到了他的眼前,渐渐地,钻进了他的心口之中……
忽然,一天外之音传来。
──江燕云,你已护得福星寻回魂魄,确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那醇厚声音一止,阿江蓦然六神回归。
与此同时,刺耳急促的鸣笛声响了起来。
他再抬头,却也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白光。
阿江 番外(十)
蒋副长走后的第二天早上,石头收拾了一下,背了个背包,他每天出门前会去给牌位上柱香。
诶,这怎么回事?石头凑过去看看,发现那新漆的牌位好端端的竟从上方劈开一道裂痕,他拿下来瞧瞧,竟渐渐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他甩甩脑袋,咋回事儿,忙把牌位好生放好,又冲着东面双手合十搓几下拜拜,皇天后土,八方众神,阿江今早要坐飞机回去,可千万别生出什么好歹来。
哪想这世道就是这么坑人,好的不灵验,坏的总上赶着来。
石头一出门,就听坐在门外的街坊邻居说,昨个儿晚上村子外头那新修的大道发生了车祸,跟辆卡车直接迎面撞上了,又碰上下雪路滑,车子直接翻了下去,断成两截!
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把那场面说得忒恐怖,他搓搓手心擦擦面儿,心里想着不会这么邪门儿吧……
哟,阿灿,你不知道吧?这事儿你听了肯定大快人心,我刚才听小刘他们说了,这车里仨人,你说说是谁?就是那前阵子来咱这儿的蒋副长!
石头忽然懵了,头皮发麻,怔怔抬头,连声音都软了:你、你说谁……?
蒋副长啊!就那个、那个他们说抛弃你的──哎!老头儿你掐我干什么!
那婆娘还要再说,没想石头下一秒却一脸紧张地问,那现在送哪儿去了!
石头说话向来都是和和气气,哪有这样大声吼人的时候,那婆娘被吼的一愣一愣,结果还是一边的老头儿赶紧道:昨晚还在咱村院里,今早转到邻镇市立医院了,你要去的话等等,我去小刘送你去!
从这里开车到邻镇,少说也要两小时,石头一路上闷声不语,路上那小刘倒把蒋副长现在的情况全都一一说了。
那车撞得可真厉害,断成了两截,三个人都受了重伤,可昨晚那司机和秘书都抢救回来了,就蒋副长还没脱离危险期,血都输了好几袋,结果实在没办法,今天凌晨冒着危险转到规模较大的医院,听说中央那边已经派了十几个专家十万火急地赶过来。
石头一路听得心凉,脑子昏昏沈沈,只觉得好像不是真的,可使劲儿地掐了几次手,都发现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