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15)
女子问一句,青年便答一句,像是其乐融融,仿佛姐弟一样。话说完了,两人就静静地走着,晶晶默默看向旁边,涂了豔色指甲油的手去碰了碰青年宽大的手掌,他却缩了缩,迟疑了很久,才慢慢地回握住她的掌心。
他们彼此小心地牵着对方,掌心却被狭窄的空气隔绝着。
阿灿,你送我回去吧。
啊,哦……
他点点头,脸上泛着红晕,始终都没怎么敢看向她。晶晶轻轻叹气,她不讨厌他,甚至有些心疼他。
他将她送到楼下,她把他带到了楼角,他们靠得很近。这里是旧楼区,周围传来隐隐一股难闻的腐朽霉味,夹杂着女子身上廉价的浓郁香味,笼罩在他的鼻间。
她的红唇靠近,在要贴上的那一刻,他退却了,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热情。
阿灿……女子轻轻的唤,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小心地挨近他的怀中,这次他终于忍住没将她推开。
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青年摇头,像个拨浪鼓,摇得这么肯定。
那你喜欢我吗?
……
他垂下脑袋,喜欢吗?他不懂,那是不是喜欢。他喜欢听晶晶说话,晶晶不会像旁人那样取笑他,也不会在背地里说他是傻子。他也喜欢做饭给晶晶吃,和晶晶在一起……可是,喜欢吗?喜欢的话,那是哪一种喜欢?
傻子不懂这么深刻的问题,但是他的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一张脸。
已经这么久了,他快记不起那张脸的模样,可是一想起来,心口就会刺刺的,连鼻子都会跟着酸涩起来……
他看着晶晶,过了许久,点点脑袋。
女子柔柔地笑了,说,阿灿别怕,这个很舒服的。
红色的唇,贴上他的,带着浓浓的脂粉气息,跟记忆之中的完全不同。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他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抱住阿江的腰。阿江的肩很阔,腰却很细,他两只手刚好能环住。
那天放学,他跟以往一样送他回家。突然天黑了下来,他们只好到一个木亭子下躲雨。雨下的很大,像是豆子一样砸在身上。
亭子很小,阿江抱着他,阿江全身都湿了,却还撑开手臂帮他挡雨。
打雷的时候,他抬起头,看着阿江。阿江很漂亮,比电视、杂志上的那些人都还要好看。然后,那张漂亮的脸越来越近,近得能让他数轻那双眼的睫毛。
唇贴着,又冰又凉,像是柔软的羽毛贴在嘴上,又像是好吃的棉花糖。
这个回忆那么美好,让他做梦醒来都会笑。
可是,他睁开眼。
青年两手撑在脑后,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前两年婶子一家搬了出去,他们的新房子已经盖好了,又大又舒服,爷爷剩下的这间毛坯房就留给了傻子一个人。
深夜,外头在下雨,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墙上有用粉笔画出的痕迹,一个、两个……
他一睡不着,就会开始数,一百、五百、一千、一千五、两千……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阿江的考试,要考这么久么?
他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懂了。
爷爷跟他说过,阿江跟妈妈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爷爷不会骗他。他又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遮住了红彤彤的眼──是不是因为他是傻子,所以阿江才会骗他?……
转眼,过去两月,天越来越凉。
村里的工程开始了,每天施工的声音吵的人都睡不着。
石头站在旧楼下,今天馆子放假,他答应要跟晶晶一起出去玩。他等了很久,眼看都要中午了,晶晶都还没下楼来。他翻了翻手机,这是晶晶在他生日时送给他的,三百块一个的大哥大,跟阿江以前用的那个很像,晶晶还问他为什么选这么旧的款式,是不是不好意思花她的钱。
他确实不好意思,但是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起了阿江。阿江给他的号码早就不能通了,一直都是空号。
石头有些担心,他想了想,还是上楼去。他从来不会进晶晶的屋子,爷爷跟他说过,男人不可以随便进女人的房间,那样很不礼貌,所以晶晶怎么邀他,他都不会进去。
铁门没有锁上,微微开着。
他小心地推开来,晶晶……他喊了喊。
没有声音,屋子有点乱,衣服扔的到处都是。
晶晶──他提起了声音。
房间那里终于传来了一点声响,是不舒服的呻吟。他忙跑过去,晶晶按着头,从床上爬了起来,脸色很苍白。
晶晶,你怎么啦?他蹲下来,晶晶却捂住嘴,突然爬起来,推开他踉跄地跑去了厕所。
厕所里传来了呕吐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让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晶晶吐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只好扶着她回到床上躺好,然后去厨房里熬了粥,替她收拾房子,把屋子里上下都打理好了,又喂她一口一口地喝下粥水。
晶晶很憔悴,她今天没有化妆,她只有二十几岁,但是素颜看起来却很沧桑,眼角除了洗刷不去的皱纹之外,还有隐隐的泪痕。
在石头站起来,要离开的时候,女子突然从床上起来,她从后面抱住了青年的腰。
我有孩子了。
石头顿了顿,孩子是什么,他知道。小孩很可爱,他很喜欢。
我想生下他。晶晶说得那么决绝。
嗯。
晶晶抬头看着他。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想宝宝没有爸爸……
嗯。
阿灿……她用央求的声音说,你当宝宝的爸爸,好不好?
好不好……
……
结婚的事情很快就安排了起来,从彩礼、省亲,到订婚宴、布置新房等等,忙得石头都没有时间想起他的事情。
虽然晶晶说过只要办一场酒席就可以了,但是石头记得以前一起工作的小姐姐说过,婚礼对每个姑娘来说,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其中一件事情,一点都不可以马虎。
这些事情他不懂,还好小叔和街坊邻居愿意帮个忙,这几年石头也存了一些钱,加上爷爷悄悄替他留的,居然还有两三万块,小叔还悄悄包了几千块的红包给他,说别让婶子知道。
这样张罗下来,很快又过去了一个月,晶晶害喜的现象很严重,没几天就要去医院检查,还好孩子很健康,没什么大问题。为了孩子,石头帮晶晶把烟和酒都藏了起来,晶晶有时候还是会偷偷抽一两口烟,却看到石头气鼓鼓的,忍不住边咳边笑了起来,真的听他的话,为了孩子,不再抽烟。
这天家具城的人送来了新家具,石头请了半天假,帮忙把东西都张罗好,除了新床新桌椅,他还买了婴儿床跟跟其他的东西。他摸着那些东西,忽然想,他要当爸爸了,那阿江呢?
阿江会不会也要娶老婆了,或者早就已经有小孩了?
他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平静,似乎早就痛得麻木了。
石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他像少年的时候一样,蹲坐下来,手伸进江水之中,轻轻地拨着。
小石头。
石头的耳朵动了动,风吹了过来,他好像听到了阿江的声音,真奇怪。
小石头──
青年抬了抬头,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拉着红色的幕布,覆盖着整个世界。他站了起来,有些迟疑地转过身。
现在去村镇的道上已经铺了新的路,沥青的味道又重又浓。在距离他不远的的高处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一个人站在车外,他穿着黑色风衣,衬出那挺拔的身材。肤色还是跟从前那样,白得剔透,似乎长久没有站在阳光底下。
那张脸已经不像记忆中的那么细致,却更加深邃、成熟,面目的轮廓更加硬朗,是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驻足的过份英俊。
青年站住不动,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都定格了。
那个人先动了,他从斜坡上下来,步伐是与他的气质不甚吻合的急促,他的眼睛也一直看着他,就像整个世界除了这个人之外,再没有其他。
然后,在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了。
……小石头。
石头的眼眉动了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他的唇一颤,发出了声音:“阿江……?”
阿江晃了晃,他“嗯”了一声,然后走了过来。他的肩变得更宽,个子比以前还要高,石头也长高了,但是他们还是相差了半个脑袋。
鼻子闻到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古龙水味,石头颤了颤,他回过神的时候,阿江已经抱住了他,一开始的时候很轻,然后慢慢地收紧,最后他觉得那圈住自己的双手宛如铁条一样,坚固得无法挣脱。
是梦吗?
石头眨眨眼,他听见阿江的声音在耳边说──
小石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石头……
他带阿江去了饭馆,车子停在馆子外,走过的人都不由得停下驻足,连夥计们都在悄悄地交头接耳:
哎哎,这是什么牌子,奔驰?还是……
不是不是,蠢啊你,劳斯莱斯啊!听说这种车有钱都买不着!……
这个小饭馆里来了这样的客人,连村领导都被惊动了,结果正要战战兢兢地来见人,就被阿江的秘书给挡了出去。
蒋副长今天是来见老朋友吃吃饭的,摆明了不谈公事,闲杂人等都不乐意见。
石头去了厨房,把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了,阿江不在外头等,反而站在厨房那里,微笑地看着石头忙里忙外。
阿江出去,这里油烟重。
蒋副长怎么劝也不走,他宁愿站在那里任人瞻仰,却一刻也不愿意从石头的视线中离开。没有人发现,他的目光有多么贪婪,他的眼神不曾从那个青年身上离开过一分。
石头一兴奋,做了十多道菜,馆子被包了下来,他把菜端给了阿江,转角却被叔婶给拦住,问长问短的,石头挠挠脑袋,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
阿江好像饿了很久,他的筷子停都不停,石头坐在对面,傻呵呵地看着他。阿江就是阿江,连吃饭都比别人好看。
蒋代表很赏脸,每盘菜都吃了不少,限量提供的卤猪蹄被啃了个精光,锅里剩下的还打包了起来。
吃了饭,喝了几杯小酒,他让秘书把车开回酒店,跟着石头一步步地走回家。
夜很静,冷风息息地吹,他们并肩走着,就跟少年的时候一样。
阿江没说这几年他干了什么,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却都在暗暗看着对方。石头发现,阿江有些变了──好像变得更安静、更稳重,眼里的深影越来越暗,每次他抬头,都能发现阿江在看着他。
那阿江呢?过的好不好?
阿江摸了摸他后脑的发际,没有回答。
阿江的手指很长,很冰,梳着石头的发尾,隐隐碰到了他的后颈,石头颤了颤,避开。
阿江的眼眸好像闪了闪,他看着他的石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石头越走越快,脑袋越垂越低,他的手心冒出了汗,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从心中升起,他突然又紧张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真的很想问阿江,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可是他不能问,他隐隐觉得,他已经不能问了。
回家的路从来不曾这么短,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沈默之中。一直到看到了石头的房子,阿江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躲着自己的手。
然而,在他这么做之前,石头的家门外,一个女人远远地探头,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声:阿灿。
石头抬头,他跟阿江几乎是同一时间瞧了过去。
阿江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站在石头家的门前。
当然,他也看到了,那木质的老旧门板上,贴着一个刺眼的双喜。
阿江 番外(五)
阿江没想到他回来的时间这么巧,刚好能赶上喝小石头的喜酒。
从决定娶晶晶到办婚礼的时间,两个月都不到,因为晶晶怀孕了,街坊里人说得在肚子显出来之前赶紧把好事办一办。
石头就像是一个齿轮,咕嘟嘟地在推力下麻木地转动着,直到他等到了阿江。
阿江回来了,可是他已经要结婚了。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石头垂头坐在那儿,倒是蒋副长的身边聚拢了一拨人,以前没来往的、或者是石头都记不起来的街坊都来串门子攀关系,毕竟有谁能想到村北的傻小子居然有这么个显赫的朋友。
石头感觉到了前方的视线,他的头越来越低,十指揪着,好像要打成一个死结才甘心。
大家别光顾着聊,吃点水果吧。
女子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杂果子,虽然还不足几月,可那微微凸出的小腹,只要是眼尖的都能敲出来。
街坊邻居开始揶揄傻小子──阿灿啊,看不出这步调还挺快的!
就是就是,我说嘛,这傻人天公保佑的哩──啊哟,你掐我干什么!哦、哦,瞧我这嘴,没个遮拦,我的意思是,咱阿灿是个老实人,实诚!
几个婆娘拉着晶晶问长问短,只看她温婉地抿嘴微笑,也不去多嘴什么,用叉子夹了个梨果给石头。
青年侧着身子坐着,两腿紧紧合拢,头怎么也没有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灿,怎么了?
石头轻摇脑袋,不管晶晶怎么拨着他的肩膀,他就是不把身子扳过去。
他知道,阿江在看,他怕看到阿江的眼。
晶晶以为石头在闹别扭,她拿起叉子,凑到青年嘴边。旁边那些好事儿的瞧了又开始起哄,闹个没完。
忽然,清脆的破碎声响了起来。
蒋副长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杯子,跌在地上,碎了。
男人说了声“抱歉”,站起来,他拿起大衣,说还有事情得先回去大院里。蒋副长现在暂住在以前的蒋府大院,那里近几月已经改成了会所,好用来招待从外面来的领导人物。
眼看着蒋副长就要带着一团冷空气出门,晶晶轻轻推了推石头:你们不是朋友么?怎么不去送送他。
石头后知后觉地抬抬眼,揪着衣角,迟疑地跟在了阿江的后面。
他想到昨晚,他什么也不说,就跑回了屋子里。结果今天一早,阿江却来找他了。他们还没说上话,村支书带了一堆人过来,折腾了一上午,阿江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石头静静跟在男人后方,他看着地上的落叶,还有那个摇曳的、属于阿江的影子。
然后,影子停住了。他也跟着止住步伐。
小石头……
他听到了阿江吸气的声音,又轻、又冷。
石头的衣角被他抓得皱巴巴的,他宛如在等待审判的犯人,手心里全是薄薄的汗。他怕阿江骂他,更怕阿江再也不理他,但是他又觉得委屈──他想告诉阿江,我等了你两千一百四十三天。
我真的有等你。
然而到最后,阿江没有骂他,也没有不理他。
阿江说,恭喜你。
恭喜你要结婚了……第二句是──还有,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嗯。
小石头,那你开心么?
石头慢慢仰起脖子,阿江背对着他,那个背又宽又挺,展开双手的话,他就不能再看见太阳。好像过了很久,他轻点脑袋,嗯……
阿江说,是么?你开心的话,那我也会开心的。
接着阿江走了,步伐又快又稳,黑色的大衣随风而扬,长长的影子越来越远。
后来几天,阿江好像消失了。石头原本以为,阿江不会再管他了,可是过没两天,蒋副长就开始频繁造访村北傻小子的家。
他仿佛对傻小子的婚礼很上心,从大体到细节都详细地了解过,结果却挑出一堆刺,派了三个金牌秘书又去把石头的婚礼从上到下重新打点,摆酒的地方从村里的小饭馆改到了邻市刚落成的星级酒店,婚礼用度全都提到了最高的档次,连喜帖都重新印刷过,万事大小事无巨细都安排得面面俱到,只把村里其他小子都看红了眼,直言傻小子好福气,能交到蒋副长这么个慷慨而又重义气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