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14)
邻镇比村子繁荣不少,至少路段全都修好了,还有商街市区,小石头工作的地方就在那边的一家川菜馆里。
阿江今天悄悄地来,想给小石头一个惊喜。
他从后门进去,站在厨房外头,现在时间还早,厨房还没开夥,但是他知道小石头每天来得最早。阿江站在死角,那边门一推,果真瞧见一个少年扛着一篮子土豆从外头进来。
石头没看到阿江,他把篮子放在桌上,抡起袖子刚要擦汗,外头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是菜馆的小跑堂,生得清秀心地也好,对石头宛如亲弟弟一样。她走过来抽出纸巾,帮石头擦了额头上的汗,只看少年抬着脖子,眯着眼脸红地揪着衣角腼腆地笑。
阿江没上去,看了一阵,安静地掉头走了。
石头忙活儿到了晚上,等到菜馆打烊,后厨的人都走了,他收拾完了到最后才离开。少年手里拿着两个黑色大垃圾袋,背着个旧背包,扛着它们走到垃圾堆去。
小石头。
少年定住一下,然后抬头。
暗处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无声走了出来,来人身上是修身的黑色长大衣,颈项圈着白色围巾,标致得不可思议的脸上含着暖和的浅笑,瞬间褪去了他满身的清冷。
阿江?
少年的声音是上扬的,如果这是一幅画,那么作者应该在少年的头上加上两个毛茸茸的耳朵,后头的尾巴还得翘起来,左晃右晃。
石头的声音有些粗哑,他小时候营养不够,发育得比别家孩子都晚,这两年才有变声的迹象。他拖着两个大袋子小跑过来,仰着红扑扑的脸蛋──这两年石头也长高了,面容也生得越来越俊,但是阿江也在长,他们两个还是差了一个半的脑袋。
阿江也比两年前看着沈稳得多,身上清冷的气息比过去更重了些,尤其这一年他开始帮着爷爷处理事情,现在就连蒋代表都不怎么敢跟儿子提事儿。他的事一贯都他自己做主,一旦决定了,旁人只有听得份儿。
实在看不出,这么个清清冷冷的人,骨子里比谁都还要霸道。
重吧?我帮你拿。
不行不行──石头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要是把阿江的手弄脏了,就不好啦……
傻孩子,跟我客气什么。
阿江将那两个大垃圾袋抢了过去,石头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抱着肩包,看着阿江的背影──上个月阿江因为有事不能来,他掰开手指数过,原来已经有四十多天没看到阿江了。
发什么呆,快上来啊。
阿江回头催了一声,笑得这么温柔。
石头嘿嘿窃笑着,忙快跑了几步跟了上去。他想去帮阿江拿一个,但是阿江不肯,两个人的手争执了一下,结果变成了他抓着一个垃圾袋,阿江抓着他的手。阿江的手很大,刚好能把他的掌心整个都包住,很暖和。
阿江以前每一次过来都只会待一个晚上,他却说这次要多住两天,石头很开心,他暗暗踌躇地要不要去拿假期──他已经有半年没回家了,婶子怀了二胎想生下来,堂弟也大了要睡一个房间,他的房间早就腾出来了,虽然他也很想念爷爷,但是他也不想回去了看到爷爷跟婶子吵架。
他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爷爷不是他一个人的爷爷。但是……
少年偷偷去看在柜台登记的人──阿江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大人,他已经不能够被称为少年了,他正在从一个少年过渡成一个成熟的男子。他办好了手续,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回过头的时候,石头却把头转到别处去,笨拙地脸红着。
石头帮阿江拿着行李──其实也就一个小小的手提箱。这间旅店是他每次来的时候住的,收拾得还算干净,以这个区域来说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阿江每一次来石头就会在外头跟他一起过夜,店里的人不知道阿江的背景,只当他是小石头老家的哥哥。石头用阿江的手机给宿舍的姐姐打了电话,小姐姐最喜欢逗他,还没说几句,从浴室里听到咯咯笑声的阿江走了出来。
他从后面抽掉了少年手里的手机。石头“啊”地叫了一声,就见阿江按掉了通话,摘了电池,把手机扔到了桌上去。
阿江光着膀子,下`身只围着一条毛巾,他的一只手压在墙上,就能把石头笼在他的整个世界之中。
阿江……?
石头小心地唤唤,他感觉到了,今晚的阿江有些奇怪,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是,眼睛黑鸦鸦的,深不见底。
接着阿江的头低了下来,那张脸跟他越来越近,石头往后靠了靠,他的背后是墙,他无处可逃。
阿江的唇就跟他的人一样冷,凉凉的,冬天的时候能让人打个冷颤。现在已经是春天,可还是很凉。
石头顿了一下,接着就把眼睛闭上。阿江跟他说过,亲嘴的时候要把眼睛闭起来。
他们不是第一次接吻,至于第一次在什么时候,好像是某个放学的雨天,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石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小子,可是他明白亲嘴的意思,就像电视上,男的亲女的一样,因为喜欢,才会亲嘴。
少年的唇很软,和梦里是一样的味道,他的双手捧住了那张还很稚嫩的脸庞,细细地咀嚼着那片柔软的唇瓣。舌头伸进去的时候,石头明显退却了一下,他抗议地发出一声“唔”,但是阿江没有停手,他扣住了少年的手腕,把那双不安分的手按在墙上,然后进一步加深这个吻。
分开的时候,石头马上大口地吸气,两只眼红红的,委屈地说:阿江,我差点死啦……
阿江噗哧一声,两肩笑得不住抖动。
石头皱皱眉,有些不服气地擦擦鼻子──那现在换我进去洗啦。
阿江的眼里仿佛有暗光闪烁了一下,他在石头躲进浴室之前从后面抱住了他。怀里的少年挣扎了一下,歪着脑袋伸脖子说:我现在脏死了。
傻孩子,你怎么会脏。阿江弯下腰,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地闻了闻。
石头的脸上爬上了红晕,从脖子到耳根,都红通通的。阿江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他的手伸悄悄地探进了石头微微敞开的衣衫里,摸着那依旧消瘦的身躯。
少年窘迫地躲了躲,可是他躲不了,阿江比谁都还要懂这个身体,他在数不清的梦境之中,已经无数次地拥有过他。那些旖旎的画面几乎让他疯狂,原本的美梦已经成了一种折磨,这两年来的他的梦境从未断过,阿江甚至已经怀疑这是他对这个少年的臆想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第一个梦,他是弑主的暴君,而他是他的俘虏,像个无魂的躯壳,任他摆弄。
第二个梦,他与他是同宗兄弟,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痴痴傻傻,连认人都不会认,只能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第三个梦,他跟他原毫无相干,却又因缘际会从官衙手里买下他。
第四个……
数不清的梦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却都是同一个人,每一次都那么真,让阿江也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所谓的前世今生,还是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轻轻咬着少年的后脖,感受到他整个人在自己怀中颤栗。
小石头,这段时间你自己偷偷摸过没有……阿江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又低又沈,双手却很不老实。他握住了石头的弱点,那个东西在摩挲之中渐渐苏醒,宛如雨后的春笋一样。
石头摇着脑袋,咬唇一直推着阿江的手。他知道阿江要干什么,阿江说,这事情只有他在才能做,傻小子却不懂那是阿江的自私,他要把石头的一切都捏在自己手里。少年的身体很敏感,他就像是一张白纸,任由阿江染成不同的颜色。
阿江褪下了他的裤子,屈起那双赤条条的腿,脸埋进了那稚嫩的双股之间。石头惊呼了一声,双手捂住了嘴,房间里只剩下了咂吸的声音,暧昧地在耳边游荡。一阵子之后,石头弹了一下腿,倒吸着气,接着长长地吁出。
阿江带着他进去浴室洗了身体,跟之前的几次都不一样,他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石头有些怕,却并不抗拒,他并不知道除了那件事之外,还能跟阿江之间有更深的联系。
房间是两张单人床,但是每一次他们都会挤在一张床上。
阿江亲了亲石头的眼,轻声说:“我要回去城里了。”
石头一顿,在黑暗中抬头。
他知道阿江嘴里的城市很远,得坐火车,还要搭飞机。这么远。
“你要去很久吗?”少年静了老长一阵,小声地问。
“嗯。”阿江点头,答得这么肯定。
石头郁闷了,他想到以前每个月至少还能见到阿江一次,可是以后可能要很久都不能见了。他难过了,心口的闷传到了脸上,以往的笑容都不见了。
他知道应该问阿江,你还会不会回来?可出口的却是──
“阿江,你不要我了吗?”
阿江顿住了一下,石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傻子其实也是很敏感的,他在阿江的怀中蜷了蜷身子,似乎要把自己藏起来。
“傻瓜。”
石头一颤,眼眶滚热滚热的,他小时候答应爷爷不再哭,可是阿江也骂他傻瓜,他想大哭一场。
一双手在被子里抱住了他,那么宽,那么用力。石头颤了颤,想躲,他也在生气呢。
但是阿江的力气比他大,石头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和阿江紧紧贴着,连点缝隙都没有。然后,他听到阿江说:“我安排好了,就回来找你。”
石头眨眨眼,脑袋咕噜地探出来。他的记忆很好,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被他叫妈妈的女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也说:安排好了,就回来找你。
“真的……?”
黑暗里,阿江抵着他的额,点头。
石头知道很多人离开村里,就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如果阿江说的……那他就相信。
“睡吧。”
“哦……”
第二天,阿江接了一个电话,说不能待下来了,要提前走。石头还是请了半天假,他去车站送阿江。他起得很早,做了一锅的烧猪蹄──这道菜他一学就会了,菜馆里的师兄们尝过都赞不绝口,还说他是天生的厨师料子。他来不及做给阿江吃,只能让他打包了带回去。
把阿江送上了车,石头一直等到车走了,还追了几步,用力摇摆着手。
阿江也是等到再也看不到少年了才收回了视线,他抱着一个食盒,脑袋抵着车窗。他接到了蒋代表的电话,爷爷突然在会议上倒地了,可能要出事。他想到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责怪他在这个节骨眼里还不见人,让他烦心。
他想,如果只要简简单单的,只跟小石头在一起,那该多好。
阿江不知不觉在颠簸中入梦。
他睁眼,看到的却是满目血光。
他知道他在第一个梦里──可是现在眼前却是一片狼藉,他身上穿着铠甲,手持重剑,宫殿里早已人去楼空。
不见歌舞升平,不见群臣众将。
心腹走了进来,跪下。
尊主,敌军兵临城下,降是不降?
他道,不降。
心腹退下,之后一个华袍女子端着毒酒上前。她妆容极美,足能倾国,与尊主并称风华绝代。阿江想起,她原是一国之公主,倾慕尊主执意下嫁,当年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阿江看她,却道:带太子走罢,你无需跟我一起死。
公主闻言,抿唇凄清而笑,尊主连死,都不愿跟妾身一起么?
阿江问:他在何处。
他是何人?全城的人都知道,尊主数年前抄前朝士族,却赦免了一个士族遗孤,那男子天生灵魄不全,对万事皆不应。原只当尊主得了个新鲜玩具,哪想却一发不可收拾,眼看尊主因他而愿做天下最最痴情之主,为表真情而散了后宫美人,又为他倾尽所有,请来各方术士宗师,只为要将男子魂魄补全,沈迷于仙道鬼神之说,听信谗言,才招致今日局面。
公主怆然而笑,摇晃站起,神色凄狂:尊主莫不是不知,那妖孽祸国,妾身早就命人将他凌迟,尸骨也早烧成灰,尊主现在才问,为时已晚!
阿江大震,连杀她都不及,疯了一般跑至后宫,在他为他建造的华美宫殿之中,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凌迟场上,也只剩下一滩血迹还未及干涸。阿江伏地凄声而啸,惊雷四作,正逢敌军攻入皇城,冷箭飞来,一箭穿喉!
阿江惊坐而起,医院里,特殊病房外早就聚满了人。
蒋夫人在旁跟几个女眷不断抹泪,蒋代表来回踱步,一脸阴郁。
紧急灯骤然熄灭,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从里头走出,一干人簇拥而上。阿江却靠着墙晃晃而起,他手心微凉,一股不安的直觉直升心头……
只看大夫摇了摇头,那些蓄势待发的哭声随之而起。
阿江沈痛阖目,深深吸气。
远在千里,在后厨忙碌的石头偷得个闲,走到走廊,跟跑堂的小姑娘并肩坐在一起。小姑娘两只夹着一根烟,眼眶红红,看着石头歪嘴笑笑,搓搓他的脑门:你这么傻,小心爱人跟别人跑了。
石头嘿嘿傻笑,爱人是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是阿江,他说:阿江才不会跑哩,他马上就回来啦。
傻小子缺心眼,他骗你的。
不会哩,阿江不会骗我的。
小姑娘笑笑,看小石头掰开手指,像之前的每一回,听他算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嘴里的那个阿江。
一天、两天、三天……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阿江 番外(四)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街坊的娃娃早就能跑能跳,背着书包上学去;隔壁的大妹子也已经褪去了稚气的辫子,一个转眼,手里抱着一个大胖娃儿。
这一年,上面终于批了计划,要把这偏僻的老村给发展起来。
又是铺路又是拆房,村里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多半是舍不得的,却从没看见出去的人会再回来。
村镇上的旧街上,一个菜馆子生意兴隆,听说厨师手艺顶顶的好,烧的本地菜色真是一绝,尤其是菜单上那道卤猪蹄,更是叫远道来此的慕名前来,偿过的俱都赞不绝口。
午休时间,饭馆里座无虚席,点单的婶子擦擦汗去厨房催单:阿灿,快点儿,大桌的又来两个了!
好!!
厨房里意外传出了一把年轻的声音,夥房里烧菜的有三人,最年轻的身材高挑,面容俊朗,脖子圈着一个毛巾,身上的厨师服到处是洗不去的菜渍,他的鼻头渗出汗珠,一手提着锅铲,利落地翻炒几下,几碟香喷喷的菜就盛在盘子里,让端菜的小妹赶紧端出去。
忙乎了一下午,到了近三点人流才少了,管柜台的婶子点算着一上午收的钱,顺道跟丈夫商讨在新街市买店的事情。两夫妇笑得合不拢嘴,笑声传到了后厨里,夥计们围着小桌子吃饭唠嗑,只有叫阿灿的青年蹲在外头,地上洒着剩菜和小鱼干,微微笑着看着几只猫儿在那儿囫囵地吃。
他的五官生得清俊,脸上有个小酒窝,布满烫痕伤疤的手掌正小心地摸着小猫的脑袋。
阿灿,有人找──
他爬起来,就见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女子,年纪二十五六,脸上是有些豔俗的浓妆,穿着红色连衣裙,裙子只勉强遮住了臀,她的手里却拿着一把白色的伞。
青年忙搓搓手,在夥计们促狭的笑容下,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去。
晶晶,你下班啦。
嗯。女子温婉地笑笑,拿出手帕,帮青年擦擦额上的汗渍。青年低下头,微微红着脸,想要避开,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婶子凑过来,推推青年,咧嘴笑笑:哎哟,晶晶你来啦,阿灿,快去换换衣服,晚市前回来就可以啦,去去。
把一双人送出去之后,婶子回到柜台那里,小叔凑过来,好奇地伸长脖子。
婶子毫不客气地拉扯他的耳朵,死鬼看啥看啊!啊!
哎哟哟哟,轻、轻点……!我、我说,老婆,咱阿灿……不会真的……
哎,谁管他假的真的。老爷子死的时候只求我们给他张罗老婆,你说说,老爷子会不会也头晕了,这一个傻子,哪家正经姑娘肯嫁他哩?
可是,那个晶晶……
啧,你别管啦!傻子懂什么!
婶子摆摆手,啐了一口,歪着嘴轻蔑笑笑:傻子配小姐,谁也别嫌弃谁,天生一对儿。
白色的伞下,一双男女走在一块儿,摇曳的树荫遮住了他们的影子,微风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