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16)
石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江忙得好像是他结婚似的,这段时间,他们两个站在一个空间里,却都下意识地不看对方,也不跟彼此说话,只是背对着背,唯能感觉到的是对方在自己的身后。
结婚前日,新娘是不许见新郎的,晶晶回去了娘家待嫁。
村里有个习俗,结婚前夜新床得让男方的兄弟们压压床,讨个吉利。原本这事儿要由小叔家的堂弟帮忙,结果阿江却毛遂自荐,当天就住在了石头的屋子里。
屋子到处挂着红布条,豔红的双喜贴在每扇门上,那样阴魂不散。
他们一起安安静静吃了饭,消消食,到了晚上,石头在另一个房间翻了翻身,想到阿江就在这道墙后,他怎么也睡不着。
最后,石头翻出了一张毯子──天气已经转凉,他们这里不比南方,到了晚上吹起冷风,阿江要是冻着可就遭了哩。
他抱着那张毯子,站在房门外,不出声也不敲门,傻乎乎得像座石雕。
阿江似是与傻小子心有灵犀,石头没傻站多久,房门就开了。
“小石头。”
阿江的声音有些嘶哑,微微上扬的语气让人感觉到语气中隐含的喜悦。
这么晚了,阿江还没睡,好像早就知道石头会来找他。
石头垂了垂眼,他越来越不敢看阿江的脸,他终于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怕他会后悔,但是他已经答应了晶晶,要当孩子的爸爸。
“晚上,会有点冷……”青年扬了扬被子,声音含含糊糊。
阿江没有接过被子,他侧了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新房里已经摆好了红烛蜡台,床头还有石榴和红枣。给阿江的席子还卷着,石头过去,把席子给展开来,铺在红彤彤的床垫上,他铺得认真又仔细,连一点皱褶都没有。慢慢地,阿江的气息越来越近,就跟刚才的阿江一样,石头好像早就知道,阿江会来抱住他。
那双手圈住在石头的腰上,紧得叫人挣脱不开。男人的呼吸有些急、有些粗重,温热的空气吹在石头的颈项上,让他微微颤栗。
镜子里是他们的倒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仅仅是相拥,都能让他们红了眼眶。
阿江的手越箍越紧,他深深吸气,哑声说:“小石头,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开心?”
如果,你不开心,你不愿意,不管他们会面临什么,或者又会伤害到谁,他都会不顾一切,带走他的小石头。
青年沈默了很久,久得好像过了百年、千年……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每一个百年,每一世,身后的男人都曾经那么用力地抱着他。
自私和残忍是这么容易办到的事情,傻子却做不到。
他不懂,他不是没有想到自己,他却知道,就像大风天里吹落的棉花糖,掉在泥沙中,就算再怎么可惜,却也已经晚了。
他哑声说,很晚了,睡吧。
一如在过去的许多个夜晚,阿江哄他的那样。
阿江还是放开了,但是在石头走出门前,却又拉住他的手臂。
我一个人睡不着,一起睡吧。
阿江真奇怪,这么大了,一个人还不能睡。石头扬扬嘴角,露出了小小的酒涡。
嗯。
红色的床,他们占据了左边和右边,平躺着,看着同一个天花板。
阿江说:小石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石头点点头,他喜欢听阿江讲故事,就像少年时的那样子。原来过去那么美好。
阿江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他说了一个石头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江里住着一只鬼……
石头最怕鬼故事了,但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恐怖。
石头越来越困,阿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渐渐地,他感觉有人从后面抱着他,他坠进了阿江的世界里,不知不觉,这么多年了,他安稳地合上眼……
鞭炮声划破天际,村子的婚礼还守着古礼,新娘车来了,新郎过去,打开车门,挽着红礼服的新娘出来,喜娘打着红色的伞,掌声嬉笑声和鞭炮声混杂在一起,没有人看见新郎的手在微颤着。
高堂是新郎家的叔婶,旁边的两座是村里的长辈和领导,蒋副长坐在高堂下方的第一个位置,他也在笑,似乎比谁都还要高兴。
等一双新人入堂,司仪唱:一拜天地──
石头忽然愣住。
『上香──』
『二上香──』
『三上香──』
新郎动也不动,司仪刻意轻咳了咳,石头却回过头,愣愣地看向了座位上的阿江。
阿江的笑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褪了下去,在以欢笑声作为背景之下,他目中掩饰的沈痛是如此突兀。
一个画面,撞进了石头的思海之中。
月下红烛,绣球两端牵着一双人,满堂里坐着陌生却又让他觉得温暖的面孔,他们脸上的笑容如此地真心实意……
你记得么?你想起了么?
一千年前,你与我也曾许过天地,也曾一齐拜过堂……
最后,新娘悄悄拉了拉新郎的手,终于把他带回了现实。石头狼狈地收回了目光,他麻木地跟着新娘的动作,终于完成了这一场婚礼。
酒宴上,阿江的兴致有些过份的高昂,就像是刻意做出来的欢喜一样。他帮石头挡了不少酒,喝得面颊通红,连秘书都忍不住拉住他,不让他再喝下去。
晚上,喜房里,红蜡烛垂着泪。
石头爬上了床,占着边边的一角,侧着身子躺下。晶晶已经换上了睡袍,她摘下了耳环和手镯,回头好笑地看着石头缩在墙角。
她垂垂眼眸,吹灭了灯,也跟着上了床。
黑暗之中,悉窣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砰的一声,晶晶惊呼了一声,忙打开了床头灯。石头捂着脑袋坐在地上,眼眶红红的,脑袋砸到了地上,直接把他的眼泪砸了出来。
阿灿!
晶晶把敞开的睡袍胡乱拉起来,忙要下床看看,青年却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挣扎地迅速爬起来,退到了墙角去。
晶晶傻看着他,忽然一拍脑袋,摇头连声发笑。
接着,她哄道,阿灿,上来睡吧。
石头看着她,脸涨红着,却是一身戒备。
晶晶也很累了,她又有身孕,耐心地哄了十多分锺,脾气终于被逼了上来:你爱睡不睡。
等到晶晶背着他躺在床上睡了,石头依旧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也不跟着爬上床,只是缩在那个角落。
他想起了阿江跟他说的彼得潘的故事。
迷迷糊糊之中,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个会飞的男孩儿,飞出窗口,去找他的阿江。
阿江 番外(六)
蒋副长也不是专门来看朋友的,他也有公务在身。这座老村镇刚刚被划进了未来十年的重点发展区域,经过轮番下来的工程竞标等等事项,蒋副长是代表中央来这里督工的。
但是没人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着副长亲自过来。
村里人只晓得,蒋副长很照顾村北的傻小子,连工地的午饭都交给了傻子工作的那家小菜馆承包。这可是比大生意,小叔婶子摩拳擦掌,看着那张合同,好似见着了一箱子的金条一样。这老街市过没多久就要拆迁了,他们原本还在烦恼找新店面的事儿,一些花销成本也令人头疼,这份合约就像是天上降下的临时雨。
从谈合同到签合约,石头只在边上垂头坐着,虽然上头也有他的名字,但是却似乎又和他毫无关系,那是阿江强加在他身上的关照,石头逐渐明白,他欠阿江越来越多。
画好押,收了订金,石头被强拽着送人出门。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阿江说:小石头,以后你天天中午给我送饭吧。
嗯。石头用力地点点脑袋,一点犹豫都没有。
阿江想要吃什么?
阿江长长地嗯了一声,认真地在想──鱼香茄子、红烧带鱼……石头记得很认真,阿江的那一份,他一定要亲自做。
卤猪脚!
阿江一击掌,指道:这道天天都要有。
石头摇脑袋,一点也不赞同,那会腻味的。
阿江却笑,露出了一排牙齿,好看得能让所有人脸红──我不会腻的。
他说,吃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腻。
石头又渐渐低下头,他揉揉眼,不知道为什么,阿江的话总是让他觉得眼睛很酸,好像有什么快要掉下来。
之后每天,石头真的天天给阿江做饭。其他人的都是大锅里煮的,只有阿江的是另起小灶,每天的配菜都是石头精心挑的,其他帮夥的人都忍不住笑侃──阿灿,你媳妇儿都没蒋副长这待遇吧?
却刚巧晶晶做完产检顺路过来,熟门熟路地进去厨房,听到了这一句调笑,临来加上一句:可不是嘛,我哪有这福气跟蒋副长比,做检查还得自己去,阿灿还要给蒋副长送饭呢。
她说得好似打趣一样,脸上笑笑,旁人都能听出些不同一般的意思来,只有石头不知道,看到晶晶忙擦擦两手,凑上去问检查情况。
晶晶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前阵子害喜又厉害,脾气就不太好。别人是不知道,他们俩从结婚到现在根本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石头搬去了另一间房,宁愿谁在没暖气的地方,都不愿跟她待一间屋子。
孕妇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她当初也是下了决心才嫁给了这个傻子,本来看上的就是他为人忠厚老实,也勉强算是可以托付的男人。只是有些东西等到真正生活在一起了,才能体会出来,石头没办法跟她分担心里的苦楚,他们从身体到心灵都难以交流,她对他也越来越没好脸色。
我过会儿会去看看阿香她们,今晚会晚点回去。
晶晶不舒服地掩掩鼻子,后厨的油烟味儿重,石头忙点点头,赶紧送她出去。
他们出去后,厨房的夥计凑成一堆,交头接耳──傻小子这是被媳妇儿压的死死的,以后可怜咯。
洗菜的大妈也来插上一嘴:那个晶晶,我一开始就没看好过,你说怀了孩子,鞋子还穿这么高,像话不像话!
哎哎,你们都别光讲人家姑娘不好,她肯嫁给一个傻子,后半辈子可就这样了。到底谁可怜还不知道呢!
石头送了晶晶后,就直接到工地给阿江和工人们送饭去了。
工地上,阿江戴着黄色工地帽,穿着衬衫长裤,听工程师解说图纸。
夥计从车箱后把饭盒发下去,等到都派得差不多了,石头才去把车里放在保温盒里的饭盒拿出来,他有时候还会给阿江炖汤。
每一次石头来的时候,工地的工人就会调笑:蒋副长,您夫人给您送饭来咯!
傻小子面皮薄,每次都被逗得低着脑袋,缩着肩膀挠挠脸。蒋副长却喜欢这样的玩笑,还明文规定:不准随便调戏副长夫人,钦此。
下午馆子里休息,石头会陪阿江把中饭吃完,他现在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阿江对面,看他一口接着一口吃他做的菜。
阿江吃几口就会抬头,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看到石头他就会笑,像个偷乐的小青年,似乎只是这样就足够幸福。
石头有时候会留意他们的工程,一幅很感兴趣的模样,阿江会讲解一些简单的东西给他听听。他却没想到,石头只是想知道,这个工程会做多长时间?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做很久。很久很久,久到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一天中午,石头没有来。
这是两个月来,他第一天没来工地。
蒋代表拉了送夥食的夥计过来问,夥计讲:阿灿哥今天早上在厨房里摔了,小腿扭了,这两天都不能干活儿了。
蒋代表跟督工说了一声,拖了工地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去了石头家里。
他敲了门,等了颇久,才看门板拉开来。
只看石头拄着一个杖子,裤管抡了起来,小腿腾空着。
阿江?
阿江皱眉,忙扶着他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下,单膝蹲下小心看着石头的腿,满嘴责怪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脸上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心疼。
去医院看过了么?
石头摇摇脑袋,巷子里管铁打的师傅已经来看过了,替他扭好了脚,擦了药,不用再去医院了。
阿江却不同意,拧住眉头:这怎么行!万一骨头没接好怎么成,你老婆呢,她怎么不管管你!
石头没想到阿江这么生气,他缩缩脖子,晶晶去朋友家里打牌了……
阿江瞪直了眼,他看了看这间屋子──屋子里的喜子还没撕下,柜子上蒙了薄薄的一层灰,桌上的茶壶里只有冷水,小石头扭伤了脚还有闲情去打牌,那个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背过身。
上来,我背你去医院。
啊?不、不用去医院……
上来!
阿江好凶,石头才想起来,阿江其实很霸道的,还会揍人,就像他们读书的时候,阿江一拳就把人的鼻子打歪了哩,根本一点都看不出来。
开车去了邻镇医院,招了X光,还好这里硬件不够,要不然蒋副长铁定能拉着人去把CT、MRI都检查一遍,骨科大夫看了看,确定处理够及时,韧带也没拉伤,给开了几片阿斯匹灵就让人回家去了。
折腾到了晚上,他们才回到家中。
阿江才扶着石头坐好,晶晶就回来了。从石头结婚以来,阿江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像是刻意避开石头的妻子一样。
蒋副长一见那小腹隆起的女人,脸冷了下来,“你一整天去哪了,有你这么做人太太的么?”
晶晶没想到副长劈头第一句就这么直接,让她连摆好脸色的余地都没有。她是在风月里打滚过的女人,眼睛在蒋副长和丈夫身上转了转,似乎已经快要看出什么猫腻来。
“阿江,你别骂晶晶。”石头却在这尴尬的时候出了声,他爬了起来,去拉阿江的手,迟疑地看看女人,“是我叫晶晶出去玩的,她在家里很闷的。”
阿江暗暗揪紧拳头──他从没这么恨过,他很清楚,自己这模样到底有多难看,可是他不能克制自己。他只能像个丑陋的妒妇,不断地去挑那个女人的错处,以此来平衡自己的可悲。
“你好好休息,注意这几天不要碰水。”最后,他扔下了这一句,甩开了石头的手。
他走得那么快,犹如迫不及待地逃走一样。
阿江一直走,他走得很远,最后来到了江边。
他微微喘着,站在那里──慢慢的,他的眼前出现了幻影。那是一个挺拔的英俊男子,深缁衣大马刀,他在江边留下的醉言,招来了一只百年孤独的厉鬼。
然后又一个百年,一个君王,宛如个戏子,手里拿着两个木偶,劈劈啪啪在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面前逗着,只为了他一抹无心的笑。
再一个百年,一代将相,为个痴儿族弟倾尽所有,所着诗词没有一句不为了他。
百年又百年,一世又一世,这么多的轮回,这么深的情债,怎么还。
当年,蒋大老爷突然故去,族里顿时分崩离析,频频遭外人泼脏水,不过三月,蒋大老爷尸骨未寒,蒋代表就暴毙于一个应召女郎床上,成了当年政治圈中一大丑闻。蒋夫人不堪重负,将他送到国外外公家中,卧薪尝胆,数年后他再回来,收复山河,再一次带着蒋家进入中央核心,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却发现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块。
他以为他们之间有这么重的缘分,小石头一定会等着他。
人算不如天算,他知道,他们谁都没有变,他们只是错过了时间。
冬天悄悄的来,再过几个月晶晶就要生了,石头开始张罗孩子的东西,忙上忙下,没完没了。蒋代表派秘书送了许多礼物,上到婴儿床下到玩具奶嘴,就连外国运来的奶粉都要堆满一间房。
别人都笑,蒋副长对傻小子是真义气,连孩子都抢着帮忙养。
晶晶却最不喜欢这句话,只要旁人一提起蒋副长,她就挂起一抹冷笑,没人懂那是为什么。
眼看着冬至快到,石头搓了一窝汤团,给晶晶留了好大一碗,接着端了锅子去了蒋家大院。
汤团什么颜色都有,五色七彩,豆沙馅儿的、芝麻馅儿的,好看又好吃。
啊,下雪了!
石头探出窗外,外头白茫茫的雪花落了下来,他兴冲冲地跑出来,张着嘴,把雪当成了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