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2)
官印丢了,就跟丢了官帽一般,传到上头去,这父母官就不用再做了。县太爷心急如焚,连带捕快们要跟著日日加班,石头一回去,就累得趴在床上,连饭都做不成了。
某某日一早,石头醒了,一早却见床头坐了人。他唬了一跳,爬了起来,就看阿江一身白衣坐在床头,手搁在半空中。他想起来,方才睡得迷糊,感觉脸上冰冰凉凉,原来那是阿江的手。
石头脸红,说,阿江的房间在那处。
他指了另一边,那里是他原来睡的房,里面放了张舒适矮床,书桌椅子全是新买的,他想阿江是书生,要参加会试,自是不能耽搁了。
阿江看他,那眼珠这般黑,好像会被吸走魂魄一样。
贼人就在身边──阿江留了这一句,站起来飘飘地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寒气。
石捕快想了半天,模模糊糊地认为阿江指的是官印失窃的事情。他回去衙门,与老班头说,全县搜过了,只有一处未找。
老班头问拿著烟竿子,是哪里?
“县府。”石捕快低声道。
老班头横横眉,吐了口烟,进去请示了县老爷。为免打草惊蛇,趁著开春县府上下去庙里进香时,带了几个嘴实的人马进去仔仔细细搜了一番。
官印找著了,就在三姨太的胭粉盒中。
此事他们俱未声张,交由县老爷自己发落。大人暗审三姨娘,石捕快跟著老班头进去看了,那雍容的女人疯了一般,吊在墙上用了大刑,待到最後才肯松嘴:她原来是京里萧王府的细作。
从牢里出来,老班头问,懂了?
石捕快挠挠头说,她偷了官印,要拿去卖不成?
老班头气得又赏他一记爆栗,捋捋须子,盯著石头,摇摇头道,懂得装糊涂,也好。
县老爷张大人乃是清流一派,大昭当今天子宠信萧王爷,却也爱惜张大人才干,这才将他派他到安陵来,远离京城是非万诸,待风头过了再招他回京。萧王爷却要张老爷的命,偷了官印为的就是伪造文书,给张大人下下绊子。
石捕快面上糊里糊涂,却心似明镜。
但他不欲懂得太多,他只有一个梦──维护安陵治安,孝顺老班头,给阿江做猪蹄膀。
石头回去屋里,阿江坐在小院里等他。阿江坐在月下,微睁眼目,周身好似有一股清濯之气。石捕快走过去,坐下来说:“阿江莫非是只妖,在吸纳日月光华不成?”
阿江抬起眼皮,看他道:“那小石头说说,我是什麽妖?”
阿江真奇怪,看著与他一般大,却总叫他小石头。倚老卖老,不是好鸟。
又看阿江,只觉他白天瞧著清冷,夜里却似另一个人般,他肤色极白,双唇却似抹过胭脂一般,叫他常常不敢多看,“你若是妖,必是条鲤鱼精。”
“哦?”
“白鲤鱼,专吃男人。”石头想起儿时听来的野话,就同阿江讲了起来。
有传浦江深水里,原来住了一条白鲤鱼。白鲤鱼修炼千年,能幻化成人,专吸阳精以长生不老。
阿江微微地笑,他便是如此,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士族气质,却又少了几分人间烟火。他眼眉微微上挑,偶尔似有淡淡青色,石捕快陡地暗想,这不像妖,反似只鬼。
他想到这点暗暗一惊,扇了自己一掌!好啊蠢石头,竟诅咒阿江去死,真真欠揍!
又要再扇一脸,手腕却觉一股冰凉,原来是阿江抓住他的手腕。别看阿江是个书生,他力气极大,抓住自己,就能叫他无法动弹。
“小石头,哪有人拿自己出气?”阿江拧起好看的眉。
许是方才在牢里沾了邪气,石捕快嘴快道:“我不小,我都能成亲了!”
自古男儿早当家,十五当爹的都不在少数,他这样的还真算是个异类。
哪知他这句话不仅叫自己不舒坦,也让阿江静了下来,放了石捕快的手,坐在那里不言不语。阿江就是这样,你不理他,他能坐在那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石头心软,他不是对谁都心软,但是对阿江,他总觉得碰到了上辈子的冤家,阿江一不对他笑,他就觉得心口刺刺的,难受得紧。
“不说这个,忒烦人。对了,阿江是如何知道,官印藏在县府里的?”石捕快转了话头。
阿江看看他,静了片刻,後来道:“我……算出来的。”
“算出来?”石头一脸惊奇:“莫非阿江还是个半仙?”
庙里半仙专为人批命卜卦,只需三文钱便能叫你前世今生都让那嘴胡说八道一遍。那些妇人女子最信这些,石捕快从未叫人看过命,只有当年老秃驴骗他福厚,狠狠将他坑了一回。
石捕快来了兴致,将掌心伸到阿江面前,说:“江大仙,快快给小人瞧瞧,小人的命好不好?”
阿江看那只手毫无防备凑到眼前,他觑了一阵,鬼使神差地将它执起。
阿江的手很冰,石头冻得曲曲掌心,却没将它抽回来。阿江摸著那比自己稍小的掌心,那是一只武人的手,那样热、那样暖,他的手指轻轻捧著那深刻掌纹,好像摸到了石头的命脉,将他三生三世都拿捏在手上。
“好。”
“啊?”
阿江笑了,好像也很开心,“小石头命好。”
石捕快咧了咧嘴,别人说他不信,老秃驴说他也将信将疑,阿江说了……他却十打十地相信了。
可转眼他又想到什麽,陡地问:“那阿江给我看看,我命里可有妻有儿?”
阿江脸上笑容未褪,只是暗了、深了,一脸的高深莫测。
石头原想说,若无妻儿也就罢了,我有阿江足矣──他不知当不当讲,这话太唐突,他总怕冒犯阿江。
“姻缘天注定,小石头命里有一妻。”
阿江的声音宛如江水般悠远。
“是男妻。”
阿江 第三章
那夜,阿江原来是要同他道别的。
原来阿江并非书生,他道,雪已融,冰亦化,他得回家去。
当时石头问他,那你何时再来?
阿江水眸似夹暗光,答,安排好了,便来寻你。
衙门里,石捕快坐在後院练武场上,蹲在地上一劲儿地叹气。那唉来唉去的声音,让场里的兄弟们都没心思再练下去。
一眼望去,瞧这春色多好,石头啊石捕快,记得您冬天还挺能蹦躂的,怎麽春天才刚来,这劲儿就蔫了?
旁边的师弟招招手,几个兄弟悄悄围了过去。
石大哥他啊……保不定,是在害相思哩!
害相思?这害的哪门子的相思?──兄弟们可还对石师哥克妻的丰功伟绩记忆犹新!
这小师弟年纪最小,最好八卦,住得偏偏又离石捕快的毛坯房近。他开了话闸,一下子便说得口沫横飞,把石师哥屋里前阵子住了人的事儿大肆宣扬了一番。
几个兄弟骇然,这麽大的事儿,石大哥瞒得可紧哩!又有人问,小毛子,那你见过那人没有?
小毛子大声应,怎麽没有!
诶,那生得什麽模样儿,能叫他们石师哥念叨的,可一定不一般!几个大老爷兴致来了,石头已经是他们县里长得最能上眼的了,在他还未克妻之前,这县里的姑娘他们几个爷们儿哪敢指望,肯定是老天爷开眼了,知道这般做忒不厚道,决定让石师哥霉一霉,待他们哥儿几个娃儿都能打酱油来,才来治一治石师哥的霉运。
样子?小毛子突然“诶”了一声,他挠挠头。他明明记得,自己远远见过几回,可现在就是怎麽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样……?
还没等小师弟想起来,後边儿就有个大掌将这小毛猴拎起来。
石大哥!
“有闲情在这儿跟女人似的唠嗑,走!巡逻去!”石头一棍子敲了全部人的脑袋,中气十足地呼喝!
石捕快虽然跟他们一样都是捕快,可毕竟是老班头的亲传弟子,县老爷近阵子亦对他极信任,县里护卫调动的活儿都是石捕快安排的,故此大夥儿素来以石捕快马首是瞻。
说起来,石捕快似乎天生与他们不一般,别说那模样了,就是脑子都比他们几个人加起来都还好使。就连县老爷都有些妒忌老班头,几次指说,老头儿你可真能拣,荒山野林里还能拣个金娃娃回来!他官老爷没这麽好命,两个儿子俱是木讷不争,可如今世道正暗暗在乱,许是如此更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石捕快别著大马刀,带著一班已婚汉子去县里闹区巡视。这一带人流最多,总易出些事儿,这才没走两步,前方五十步远聚宝斋突然有一个影子飞身而出,接著大掌柜追出来哭喊:抢劫啦!抢劫啦!!!
光天化日竟敢打劫,石捕快用不著他们喊,早在那影子蹿出时就紧追而上。
捕快手上功夫好,脚上功夫更要了得,日日追著毛贼大街小巷四处蹿,这些寻常偷儿哪是石捕快的对手!然那偷儿偏偏不是泛泛之辈,他对这县里暗巷了若指掌,竟还身怀几分功力,就是眼前挡了一睹墙,他亦有这本事飞檐走壁──他厉害,咱石捕快也不差!你能飞檐我也飞,你能走壁我也走!
那偷儿必然是个外乡人,哪想到这小小安陵竟卧虎藏龙,他被追了足半时辰,最後只把手上珠宝全撒了,哪知石捕快还不放过他!
“哎哎哎!英雄──!咱俩打住、打住!!”追到县外山林之中,偷儿跑不动了,石捕快刚好也快不行了。
“跟、跟我回官府!”石捕快靠在树上,气喘吁吁。
偷儿委屈极了:“我这不是把珠宝都还了嘛?你别欺人太甚!”
石捕快哪跟这玩意儿讲歪理,他擦擦汗,顺口气後就要上去将人擒住。忽然身後一阵厉风,石捕快闪避不及,当头叫人捶了一棍!他往後踉跄撞到树背,那偷儿原来还有一班同夥!
那班同夥高壮狰狞,颇似山中悍匪。
石捕快就是有三头六臂,学得也只是拳脚功夫,可在遭偷袭时,手里大马刀遭人抽了出去。他折了对方几人,亦吃了不少亏,最後被押制在地。
大哥,您、您要杀他?──偷儿大叫。
那悍匪头儿晃著石捕快的大马刀,这厮看了我们几个兄弟的脸,不能留!
哦、哦……偷儿咽了咽。
大马刀晃到了眼前,石头抬抬眼,阳光太烈,照在他的爱刀上,叫他看不清。
生死就在一眼之间,石捕快心里却蒙蒙想──阿江未说他何时再来,不知以後江水再冻,他回不了家,还能上哪处敲门,上哪吃他最爱的猪蹄膀。
邪风乍起,一片黑云覆在上头,耳闻不远江水浪涛!
蓦然,数声惨叫划破天际。
几个呼吸间,压制在他身後的力道突然松了,石捕快却无力站起。他艰难抬眼,却只瞧见一褂纯白衣袂飘在眼前,寒意逼人,阴风阵阵。
他想将来人的模样看清,冥冥之中似有只手盖住他的眼。如此冰凉、如此温柔。
石捕快再醒来已身在衙内,他听衙内兄弟七嘴八舌讲道,石大哥,你追偷儿怎生追到了林子里,还是猎头儿将你捎回来!
石捕快惊坐起来问,那些匪徒抓住了没有!
匪徒?哪来的匪徒?石大哥莫不是睡傻了罢!
石捕快想不通,把记得的事儿同哥们儿讲了,哥们儿相看数眼,纯都当石大哥不是睡糊涂了,就是戏本听多了。
然翌日一早,浦江那处又出了事儿,竟是一次捞出了十几个死人。
石头跟著老班头带著仵作去了,却看了那一排排死人时,脸色煞白。这几个人早让水泡的糊了面,可那偷儿的衣服他的认得的,好歹也追了快一个时辰不是?甭说什麽,还真从他身上搜出了聚宝斋的几个金镯子!
这十几人死的凄惨,内脏都叫鱼给吃了,张开的口还有臭鱼跳出来,叫人看了一股子寒意直上心头。
这事邪乎!
石捕快又去了江边,岸头只有几个妇人在洗衫,渡口船只飘飘,眼前一片风平浪静。石头蹲下,用手拨了拨那微绿江水,说来也奇,这江中的鱼却往他这里聚了过来,好似高兴得一蹦一蹦。
施主。
石捕快“喝”了一声,差点儿往前跌进水里。
一个和尚──不错,可又一个和尚!他披著袈裟,脚上一双黑色布鞋,颈上挂了串佛珠,身材颇是丰腴,圆滚肚皮红光满面,他不像正经和尚,倒像是个弥勒佛。
施主,贫僧觑你……印堂发黑,乌气罩顶,近日怕还需生些事端来。
石捕快皱皱眉头,从兜里取了一块碎银,塞到大师手中,道,大师且放过我罢,我……不信此道!
胖和尚笑得一脸慈祥,双手合十,贫僧这阵子就在那庙中借宿,施主可随时来访。
这里附近有间破庙,俗称伸手不打笑面人,石捕快也回了他一句阿弥陀佛,心里却想,好端端地,寻你做何?
承那和尚吉言,石捕快平安日子没过多久,便突然发了急症,若不是隔壁大娘几次叫门不应,让家里男人过来看看,石头指不定就叫这高烧烧没了。
石捕快打小不爱生病,二十一年来活得那是舒舒坦坦,跟野草也似,风吹雨打也不见折的。这热病却来得极其蹊跷,县里郎中都看了个遍,竟还没能好起来。县老爷素来同石头亲厚,便在府里腾出地方给石头养病,还要命人去京城里请个正经大夫过来,可天高皇帝远的,远水救不了近火,从安陵快马加鞭去京里少说也得五天,这一来一回,也不知石师哥撑不撑得下去。
几个兄弟婆娘轮流照顾──虽县府中有下人,石师哥到底是他们半个亲人,自是亲历亲为方能安心。
那一晚闷雷隆隆,夜色阴郁,老郎中给石大人吊了一碗老参,擦擦汗道:今夜挺是不能挺,就看……石大人的造化了!
老班头坐在屋外吐著烟儿,小毛子从屋里出来哽咽说,石大哥把药都吐了。
石头儿啊……老班头竟抹了把泪,招手道:去把你几个师兄师娘都叫来,再看看你石大哥,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小毛子才跑出去,回头却看张大人带著人过来。
“老石老石!有救啦!”张大人一呼一乍,老班头忙爬起来,以为大夫到了,哪知却是个和尚!
和尚……嗯,不是他们对和尚有偏见,和尚难不成还会治病麽!
张大人却扯住老班头,道:“你这老叟莫小看这个,这可是碧落寺里十八高僧的首徒云海大师!”
这弥勒竟是那位圣僧云海?
也不能怪他们数人瞧不出来,这云海大师长得实在太喜庆,叫人不质疑都不成。
亏得云海大师有容乃大,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叫他们领进屋里。
床边下人让开了道,云海大师走了过来,眼看床上那石头病得狠了,竟连十指都逐渐发黑。云海大师收起了笑,凑过来碰碰他的额头,竟好似被烫著般地迅速收手。
居然是个鬼王……!他一脸骇然。
不等屋里他人回神,大师就去将石捕快扶起,叫另一个壮实汉子撑住石头。他坐到石捕快後方,执起他颈上佛珠,运转丹田,嘴里念念有词。
只看那桌案茶几震震轻晃,屋外阴风呼啸,邪风忽来,竟把屋里门窗尽数吹开!
把窗门掩牢,莫叫他入屋抢人!──和尚大喝,衙门弟兄们齐齐扑上,就连婆娘们也去帮上一帮,使了吃奶劲儿把窗门挡住,莫叫那啥厉鬼抢走他们的大师兄!
天上地下剧烈晃动,天雷大作。
云海大师终於念完咒,四方神佛附体,正气云来,他高高举起佛珠,往石捕快脑门上重重一拍!
石头“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云海大师浑身是汗,亦是一脸惊乍,他摇晃起来,去摸了摸那滩黑血,竟找到了几枚小指般粗的钉子。
这、这到底是何物?──张大人心有余悸,他对这些鬼神之物最是没辙!
胖和尚将那钉子收起,回了一句阿弥陀佛,沈重道,那鬼已在石施主身上做了印记,恐怕事情不能善了。
那鬼还没死心?这可如何是好!
小毛子还扶著石师哥,纵是再怕,也要求道,大师您一定要救咱石大哥!嚎完便要冲和尚跪下。
屋里他人亦出口去求,纷纷下跪,就连老班头亦过来搓搓两手:大师,方才老叟无礼,盼您莫跟老叟一般见识……老叟,也给您跪了!
乖乖那可不成!云海大师将老班头虚扶起来,恰好床上石捕快也跟著转醒。
既然醒了,那剩下的也就好办不少。
他们将闲杂人等遣了出去,只留了几个能做主的在屋里。
“秃驴……”石捕快浑浑噩噩地喃喃,一边老班头直了眼,差点儿上去给他扇一记。
云海大师却笑得慈悲,他似早知有次机缘,安抚了这个青年几句,叫他把所有事情俱都讲了。
石头听他们三言两语,方知自己冲撞了邪鬼,差点就要一命呜呼。他想起这些时日碰上的怪事,忽觉一股凉意袭来,自是不敢有所隐瞒,从两年多前那江边驱鬼等云云诸事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