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对着鞑靼大打出手的齐人,突然一同盯向季怀真。他们目光中仇恨难掩,对鞑靼人的怒火愤恨全部转移到了季怀真的身上。
同胞的背叛,比敌人的羞辱让人更难以原谅!
原本挡着齐人防止他们冲上前闹事的军队瞬间成了对季怀真的保护,若无这些人,齐人会一拥而上,将他撕碎。
季怀真如浑然不觉般,他是从泥潭里一路爬上来的,最知如何伏低做小,如何恭维讨好。
他当即膝行过去,身子往下一趴,靠在阿苏尔脚边,喊道:“大人请下马!”
阿苏尔哈哈大笑,将季怀真的背当做脚踏,踩着下马。
为凸显神威,他身上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往季怀真背上一跳,把季怀真踩得整个人往下一沉,胸中闷痛不知,腥甜翻涌,但他死咬牙关,头仰着,眼睛睁着,笑嘻嘻道:“大人踩得好!大人小心脚下!”
又有一鞑靼将领走来,问也不问,一脚踩在季怀真的脊背上。
季怀真麻木地高喊:“大人请下马!大人踩得好,大人小心脚下!”
他就这样一声声喊着,任由别人踩在他的脊背上。长矛上高挂的梁崇光不再是焦点,没有人知道季怀真的这一跪化解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屠杀,甚至就连季怀真自己都说不清,在他扑出去的一刹那,心里想着的是什么。齐人恨恨地看着季怀真,只恨不得扑上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将他这双对着鞑靼人下跪的膝盖打碎。
“……如此苟且偷生之辈,对着敌人摇尾乞怜,当真猪狗不如。”
季怀真抬头一看,见说话之人乃是阿苏尔麾下一员悍将,勇猛无比,斩杀齐人与夷戎人无数。
此人膀大腰圆,大腿快要赶上季怀真的腰,小山一般的身躯将胯下马匹压得不堪重负。他鞋大如船,掌大如盘,重重踏在季怀真的背上,还嫌不够似的,又用力一碾。
季怀真身子猛地一低,手肘膝盖都撑在地上。
紧接着,那鞑靼武将又下马,故意碾中季怀真按在地上的右手手掌。
季怀真的手提过枪,拿不起笔,救过燕迟的命,也杀过无数人。
一股钻心剧痛袭来,季怀真只感觉天灵盖被人掀翻,他双眼血红,想不管不顾将这人掀翻与他同归于尽,可他一想燕迟,一想燕迟还下落不明,一想燕迟还在鞑靼人手里。
他受奇耻大辱,心里想着他那只再也飞不回来的燕子。
季怀真猛地抬起头。
那鞑靼人瞬间警惕,看着季怀真眼中触目惊心的恨意,以为他要反抗,谁知下一刻,季怀真又慢慢笑了,他紧咬的牙关放松下来,高声道:“大人踩得好!”
对方一怔,朝他身上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季怀真跪趴在地上,右手不住颤抖,可他却突然低低笑起来,心里想着,他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人。此时,又一匹马停在他面前,季怀真条件反射性地趴好,又喊了声大人,等着这人拿他当脚踏。
然而来人迟迟未动。
季怀真心有所感,以跪趴的姿势怔怔抬头,午间日头最大,最惹眼,刺得季怀真眼睛一痛,似要流泪了,来人背着光,猛地一看,却是糊的,看不清面貌,只是有些熟悉。季怀真又用力去看,才看清来人是谁——只见拓跋燕迟骑在马上,毫发无损,风光无限,在他身旁站定,正低头看着自己。
那眼神中有季怀真看不懂的,也从未有过的悲悯,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悸动,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在看到季怀真出现在这里,被人当脚踏侮辱的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第99章
燕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微微倾向季怀真,更浑然不觉那握着缰绳的手已青筋紧绷。
他缓了一缓,才问道:“怎么是你。”
季怀真被问得一怔,那一瞬间,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又往脸上涌了,心想凭什么遭受这一切的就是他了。见燕迟毫发无损,便知他不是被鞑靼人“掳”来的,而是被“请”来的,如他这主动自投罗网的阶下囚不一样。
他低着头,猛喘了两下,可也只用了一瞬就冷静下来,季怀真不为所动道:“大人请下马。”
拓跋燕迟没动。
这时,阿苏尔去而复返,似早就料到这一幕,不怀好意地瞧着。
他听说这夷戎七殿下同大齐的季怀真有恩怨私仇,本以为二人在这种情况下相见,燕迟要赏他一掌,踹他两脚,逼问他发妻下落,结果见那七殿下只是在马上坐着瞧,毫无反应,顿时感到一阵无趣。
他眼睛一转,又起了歪心思,走过去对燕迟道:“燕迟殿下怎得不下马?难道是这脚踏不听话?”
话音未落,手中长鞭如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般舒展开来,垂在地上,又猛地朝季怀真背上抽去。谁知那鞭身还未碰到季怀真的背,就被一股巨力拽住,阿苏尔顺势看去,那打出去的鞭子被燕迟徒手拦住。
对方以不可撼动之力挟着他的武器,却看也不看,视线还是落在季怀真身上。
阿苏尔扥了下鞭子,没扥动,脸色微微变了,就在要起疑之时,又听那夷戎七殿下缓缓开口:“认错了,不是我要找的人。”
阿苏尔瞬间明白过来,哈哈笑道:“是这样,是这样,我听说这大齐太傅季怀真,与你发妻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你看错也不稀奇。”他收鞭,对燕迟道:“燕迟殿下这边请。”
季怀真头低着,往旁边挪了挪。
燕迟一跃下马,不再吭声,跟着阿苏尔入城。
季怀真踉踉跄跄站起,其余大齐官员只沉默着看他,不等季怀真整理衣摆,就有什么东西冲他飞来,砸在他背上,回头一看,竟是站着的人群中有人带头,把鞋砸他身上。
一只鞋飞来,就有第二只,第三只,民众义愤填膺,嘴里季狗季狗地叫骂不断。大齐官员纷纷躲避,抱头鼠窜,一人朝季怀真跑来,脱下外袍一撑,将季怀真护住,挡住朝他袭来的鞋底与石子。
“快走,快走!”
这声音无比熟悉,偏头一看,竟是李峁!
见他身上并无伤口,反倒精神奕奕,便知他这几日没吃什么苦。李峁护着他往前走,低声道:“你怎么来了?你没逃成?阿全呢,阿全可还好,你姐呢,她又在哪里。”
季怀真低声道:“走散了,我投靠鞑子,就是为了找她,你又是怎么回事?”
李峁见鞑靼人不曾注意这边,方压低了声音道:“他们找不到我父皇,也寻不见尸体,怕他再生事,才留我下来以作要挟,本是想利用我劝服百官,我正要谈些条件,他们又突然改口,原来是你来了。”
“城破之日,你去了何处?”
李峁被问的神色一凛,一阵龃龉,没有吭声。季怀真了然地看着他,讥讽一笑:“城破之日,你提前收到消息逃跑了。是谁将你抓回来的?鞑子?”李峁面色铁青,不知想起何事,额角青筋异常明显,冷冷一看季怀真,不再说话。
梁崇光的尸体开道,长街两边的民众一路静默地盯着鞑靼人,眼中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仇恨。鞑靼一路视若无睹,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城,季怀真与李峁携大齐官员紧随其后。
到达宫中,宴席早已备好,阿苏尔坐于首位,燕迟的座位与他紧挨着,大齐官员不得入座,他们被冠以“奴隶”的身份,分给在座的鞑靼将领,跪在一旁伺候他们用膳。
而季怀真被分到的,恰好是在城门口用脚碾他右手的人。
这脚大如船,手大如盘的将领叫哥达,是阿苏尔旗下的一员悍将,在鞑靼军队中无人不自知无人不晓,就连季怀真都有所耳闻,只因为这个叫哥达的除骁勇善战外,还以淫乱著称,正中阿苏尔下怀。
思及至此,季怀真心中一阵恶心,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在阿苏尔的注视下给哥达倒酒。
哥达讥讽地笑看季怀真,以酒杯狠狠掷他身上,又抬起季怀真的脸一看,正要狠狠掴他一掌,拍出去的手背还未碰到季怀真的脸,半道便被飞来的酒杯狠狠击中。
哥达痛嚎一声,手背已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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