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绮阖目养神时实在太平静了,提起谢明月时半天怨愤恨意也无, 与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若非看见了李成绮喉咙上的伤口, 若非看见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 谢澈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澈顿了好久, 直到确认自己开口不是哽咽时才慢慢地说:“臣,看不出。”
李成绮睫毛微微颤动, 似乎要睁开眼睛。
谢澈眼眶湿润,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的羞耻和惶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一撩衣袍跪到皇帝面前, 哑声道:“陛下, 臣有一事相求。”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 谢澈也没有在李成绮面前下跪过。
李成绮听见了声响,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道:“讲。”
谢澈深深叩首,道:“臣请陛下,在臣说完之前,都不要睁眼。”
他真的害怕,自己对上李成绮的眼睛时会做出什么。
他不愿意让李成绮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
李成绮默然一息,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便是谢澈归根结底还是个少年,不是所有少年人都同他年少时过的那般如履薄冰。
因此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亦不会像谢明月那样,天生般的手段狠绝,谨慎冷然。
他少年时接触过的寻常人不多,因而将小侯爷也算在了这一类。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果断就能断了谢澈的年头,却忘了自己说过,人欲如荒原草,春风吹又生。
倘若他一语能断人念想,那么当年的改革,也不会推进得如此困难。
得李成绮应允,谢澈头垂得更低,哑声道:“臣谢陛下。”
初次见面,李成绮表现得害怕羞涩,俨然一拘谨少年人,谢澈便相信了,他觉得这样单纯的少年活在深宫中何其不易,心中就生出了点微不可查的怜惜,后来,他发现小皇帝表里不如一,娇纵,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避免靖氏兄妹打扰。
他起先是不满的,然而想清楚了又觉得没什么,他同皇帝在一起心里无端地高兴,只要能看见李成绮,他就高兴,且愈发认为李成绮是块璞玉,不稍加雕琢,实在可惜。
所以,所以他去找了谢明月,请父亲为李成绮换一更好的老师,免得浪费少年天资,又忐忑不安地向谢明月自荐,想做李成绮的伴读。
他心满意足,之后,却愈发不满足。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少年人第一次着红裙抬眼对他无知无觉地笑时,还是从他对皇帝失礼至极地说上那句陛下若是个女孩,求娶的人定然能踏破平王府的门槛?
那时候他就想,若李成绮真是个小姑娘多好,无忧无虑,肩膀上不用扛起一个山河,他们也算门当户对。
现在想想,从那时候,他的想法就自欺欺人,因为知道自己与小皇帝殊无可能,才会幻想,李成绮若真是平王府的郡主自己或许就能逞心如意。
再然后,李成绮逐渐成了一个让他害怕,让他陌生的人,仿佛在那少年人的躯体里,实际上有另一个人。
他是害怕的,是恐惧的,却还是宛如被火吸引的蛾子一般忍不住向前。
在李成绮喝醉的那天晚上,谢澈看见了一尊贵而睥睨的男人,他高高在上,对谢澈连俯视都不是,他眼中自始至终所看见的唯有谢明月一人。
可越是清楚,越无法克制。
“臣愚钝,猜不出,也看不懂。”谢澈道:“臣……”
他猛地停住,一滴泪,顺着少年人的面颊落下,他咬着牙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李成绮察觉。
李成绮深知越犹豫寡断越会给谢澈虚假的期望,平静道:“孤没有不愿意。”
谢澈仿佛听到了闸刀落下时的声音。
李成绮说,他是愿意的。
纵然被弄得喉间都是伤痕,他此刻还是平静地对自己说,他是愿意的。
谢澈没法克制自己心中疯长的想法。
以谢明月眼下滔天之权势,无论谁做皇帝,都该,愿意的!
可就算李成绮说不愿意。
他能做什么,他能改变什么?
李成绮喉咙上的伤痕像是烙铁一般地落进谢澈眼中。
眼泪落到地上,落到李成绮脚下。
李成绮神情平淡地坐着,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如此,不可触碰。
可在昨天晚上,谢澈第一次看见李成绮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他看向自己,仿佛怕他留在这会看见什么,或者打扰什么一般,沉声道:“谢澈,出去。”
却有人,可以触碰。
纵然有如神明高不可攀,亦有人能将他揽入怀中。
李成绮虽然看不见,但到底还听得见声音,能猜出几分。
他想叹气。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靠谢澈自己想开。
李成绮抬手,又放下了。
他想揉一揉自己发疼的额角。
他虽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自己同谢明月的关系,但谢澈毕竟是谢明月的养子,不好弄得十分难看、以李成绮之厚颜,半点不介意别人猜测他以色惑谢明月以求保全皇位,那真是对他貌美最好的赞赏了,能只靠一张脸拥一国,得是怎样的惊世容颜。
其实谢澈误会得情有可原,谢明月同小皇帝认识不过半年,谢氏权势逼人,掌废立之权,少帝无强劲姻亲,只能在李旒与谢明月之间择一人依附,小皇帝会选择谢明月并不奇怪,谢澈沉默了许久,车中唯能听见车轮的辘辘声而已。
久到李成绮都要睁开眼了,谢澈才轻声道:“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李成绮疑惑地嗯了一声。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谢澈望着地面,他视线中唯有李成绮的靴子,“臣今日失仪,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心说但愿卿是真明白了。
谢澈朝李成绮叩首,方起身。
李成绮仍旧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疑惑微微蹙着,似乎在思索谢澈所言。
他与半年前的少年人像,却半点都不像。
半年前的少年即便聪慧,但可触碰,可眼前的李成绮,却让人心生畏惧,叫人只能跪在他面前,顶礼膜拜。
“小侯爷能想清楚,孤便放心了。”李成绮回答。
谢澈无言地坐到李成绮对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李成绮脸上。
人人都说,小皇帝像李昭,谢澈从前嗤之以鼻,而今看来,竟像极了。
纵然眉眼俱含笑意,却还是遮不住骨子里的冷淡。
他幼时被谢明月带进宫,那时他不过三四岁,但还记得进宫那天下了大雪。
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谢明月身边,暖笼熏得人面滚烫,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有人告诉谢明月,说陛下在御花园等侯爷。
谢明月当时仿佛皱了皱眉,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而李昭这样的身体,不该在风雪初霁时便去外面。
他便跟着谢明月去了御花园。
因为李言隐的缘故,御花园中种了好些红梅。
他跟着谢明月,看见有一披着似雪白裘的高挑男人站在树下,见到他们两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二三笑意。
李昭去抱他,皇帝无后无子,抱人不得要领,抱得谢澈很不舒服。
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平时爱笑爱闹,面对李昭便僵做一团。
皇帝冰凉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他抬头,忽然大哭出声。
泪水中,模糊了李昭冷艳美丽的容颜。
这段记忆谢澈觉得过于丢人,竭力想忘记。
但今日面对着与李昭血脉相连的小皇帝,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
这样相似。
马车停下。
李成绮缓缓睁开眼。
少年面色如常,李成绮不知道该放心还是不放心。
谢澈先跳下车,犹豫着要不要扶李成绮一把。
满空来赶紧过来,扶李成绮下车。
阳光落在李成绮脸上,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那颗红痣一览无遗。
谢澈一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若是,若是臣有一日能得无上权势,那臣,是否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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